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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葛兆光

学者的内心世界是理解一个时代的资源(2)

2017年03月1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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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摘录的部分杨联陞日记
1944年杨联陞日记之一页
1977年杨联陞日记之一页

  (上接B03版)

  以随笔写尽感受

  写不清楚白话,就愧对五四了

  新京报:你写学术史随笔的原因之一,是否是想对思想史本身进行反思?你在书中提到,思想史有时候会“成王败寇”,有时似乎只写成功的故事,所以一些有价值的学术和思想被忽略了。而且,为什么要用随笔的方式写出这些故事?

  葛兆光:没错。《余音》一书是随笔方式写的学术史故事,也是透过学术史看思想史的变化。之所以我用随笔方式,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学术史上的人物,他们除了教书写作,也有生活,也有感情,在特别的社会环境里面,他们也有痛苦。如果完全用学术论著的形式,不能很好地表现这些内容;另一方面是我想,能不能让更多的读者爱看,能看进去,能理解?你知道,我们这一代学者里面,有很多人是用“两支笔”在写作的,什么叫“两支笔”呢?就是一支笔写严肃规范的学术论著,一支笔写带有感情的随笔散文。因为,有的社会观察、现实关怀、人生感想,不太能在学术论著中表达,可是,我们这一代学人从“文革”过来,对政治和社会又有深切的关怀,怎么办,就只好在随笔里面表达,所以很多像我一样的学界中人,就常常写一些有感而发的随笔。

  这些随笔也包含了严肃的思想史内容,我常常觉得学术史里面,有被过度拔高的,有过于凸显的,有占据主流的,但也有被遗忘的、被贬低的、被边缘化的,这些遗忘、贬低和边缘化,有时候不仅是学术史,也是思想史的事情,这些思想史上的事情,又常常通过他们的人生际遇呈现出来,写在他们的日记里面,所以,用随笔方式更加能够表现我的感受。当然,我也希望这些包含着我们的学术理想和社会关怀的文章,能够给更多的人看。

  新京报:采取学术随笔的写作方式,是否还与你出身中文系有关?

  葛兆光:我在北大中文系读的是古典文献专业,和文学专业不同。喜欢用这种随笔方式写学术史故事,更多是我自己的有意选择。我自己在大学时代研究史学史,毕业论文是史学史的研究,甚至还写考据类的文章,并不常写感性很强的随笔。

  之所以会采取这种随笔写作方式,除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学者对时代变化和自身环境的反思,要通过比较感性的文字表达感慨,也许还受到海外历史写作风气的影响。你知道,20世纪80年代从“文革”中走出来,像《万历十五年》这样的作品就让大家觉得,我们的历史书为什么只有一种面孔板板的写法?后来像史景迁的作品,也让我们感到历史是否也可以讲讲故事?历史“History”,本身就是他(或者她)的故事嘛。我前几年出版《想象异域》那本书,其实一开始也是想写异域对中国观看的几个故事的,那样的历史写法,是不是会让历史著作读者更多一些?读者更多一些,你的历史观念和历史经验,不就有更多的人接受了吗?

  我非常反感一些学术论著,拿了自己也没想明白的理论和概念拼合文章,似乎写得缠绕生涩才显得深刻,好像你写得清晰明白就变得浅薄了。有人对梁启超、胡适就有这种看法,觉得他们不够深刻。其实,当年梁启超的新民体、胡适的白话文,不知道影响了多少人,没有清晰明白的脉络,没有“笔端常带感情”的风格,他们会影响一代人吗?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什么会从推广白话文开始?为什么说白话文运动帮助推动了现代国语和国家的形成?为什么民国时期教科书规定用白话?如果现在连白话都写不清楚,就愧对五四了。

  其实,对历史论著“写法”的改变,本身就是一个大事,我的《中国思想史》导论强调“思想史的写法”,有人批评说,这把历史变成了文学。其实他没有理解,所谓“写法”的改变,其实会引起整个选择材料、观察角度、观念表达的变化,并不只是一个写作的问题。

  当学者身处时代

  天才成群地来,也可能成堆地死

  新京报:现代高校培养出来的应当都是现代学者了,但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现代学者开始怀念以前传统文人那种“文史哲不分家”的通融学识?

  葛兆光:时代不同了,现代的学术研究,确实需要领域明确,方法专门、规范严格,这是必须的,我自己也鼓励我的学生,先做好专家,然后再求当通人,先从小口子进,然后再从大口子出。我不赞成那种一开始就想象自己为博学通儒的做法,如果没有学会走就想飞,这会害年轻人的。现在,社会上确实有一些“头重脚轻根底浅”的所谓活跃人物,他们爱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话,但是,并没有好好地做过几个基础研究,或者,他们根本看不起所谓“小道末技”,这是很糟糕的风气。

  当然,文史哲不分家是对的,但要注意,并不是说现代的文史哲不分家,而是说传统中国的知识里面,原本没有文学、历史和哲学的界限,特别是研究古代中国,你必须理解这一点,不要用现在学科的分野来割裂传统的资料,也不要简单地用现代的文学、历史、哲学概念去套古代的知识。你说《史记》是历史,但是好奇的司马迁笔下不也是好的文学吗?你说《诗经》就是文学,但研究先秦历史不也要从《诗经》里面找资料吗?你说《周易》是哲学,可是古代哪有什么现代意义上的哲学,毋宁说《易经》就是占卜技术和知识,《易传》里面确实有那个历史环境下面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理解,但它未必是哲学。一个研究传统中国的学者,贯通文史哲无疑是必要的,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还是要从最基础的做起。以前我读古典文献专业,老师就要求我们从文字音韵训诂开始“认字”,从版本目录校勘开始“识书”。

  问我怎么看这种(对于通融学识的)怀旧?我觉得怀旧一定是对现在不满。怀念那个时代的博学鸿儒,其实更多的是表达对当下思想状况和学术状况的不满,但是,未必是要让学者回到顾炎武、钱大昕、沈曾植的时代。所谓“知识碎片化”,其实主要还是所谓人文“知识”的结构组合方式变了,从原来的经史子集四部,变成了现在的文史哲三门,过去横着切的,现在竖着切,从过去看现在,确实是割裂了。当然,不排除也有一些学科一些老师,本身知识零碎,缺乏通识,钻牛角尖,把人教成“饾饤”的问题,这主要是没有整体的视野、理论和方法,也没有扎实读书做基础的功夫。

  新京报:不少学者讨论过当代知识分子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比如钱理群在去年的“精神三部曲”就提到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不同方式。在你写到的这些学人中,你更倾向于哪种与政治相处的方式?

  葛兆光:我曾经提到过,学者当然有社会责任与现实关怀,但是方式并不一样。余英时先生曾经表示“对政治只有遥远的兴趣”,我也说过,我当然有现实关怀,从“文革”走出来的这一代人没有人不关心现实,但是我“不与政治现实近身肉搏”。为什么?这就像周一良先生说的“毕竟是书生”,我们只是研究历史的学者,我们可能对现实政治有感觉和体会,它在刺激你如何选择学术课题、研究方向、解释模式,但是我们做的还是学术,学术有学术的纪律和边界。特别是现实政治里面水太深,作为学者根本不具备穿透政治深水,解决社会弊病的能力。所以,我最近写的一本书里也说,我们研究历史的人,对于当下的国家、政治和思想问题,只是一个诊断病源的医生,却不是动手术开药方的医生。当然,我钦佩那些能够参与政治、直面社会、振臂一呼的学者,但是,这个时代也需要认真研究历史的学者,学者的学术研究,一样可以成为理解这个时代的资源。

  新京报:说到“天才成群出现”的年代,把时间段放长,大多数人还会想到春秋战国、盛唐时期,其实当代中国也有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特质,但问题在于学人有没有自由的空间。

  葛兆光:其实,春秋战国和盛唐时代不一样。所谓现代中国“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时代,古今中西在互相冲击震荡,本来正是思想阐发与学术研究最有意义、最有空间、最能发挥想象力、创造力和解释力的时候。你想呀,如果一个时代很繁荣,什么问题都没有,什么危机感都没有,大家都幸福感爆棚,不是小确幸,而是大确幸,那就醉生梦死好了,就像我说的盛唐时代是“盛世的平庸”一样,它和既充满危机感又充满可能性的战国时代不同,盛唐时代,留在我心中的意象,始终是像饮中八仙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以前程千帆先生说那时的他们是“八个醉的”,其实,这个时代反倒可能是“平庸”的。

  当然,充满冲突、矛盾、变化的时代,如何可以像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时代那样,产生真正的思想与学术?我想,正如你说的要有“自由空间”,如果这个时代没有给学者自由环境和思考条件,那么,怎么能让陈寅恪所说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存在?所以我在《余音》的序言里说,如果没有自由环境,天才成群地来,也一定成堆地死,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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