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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始终对旅行怀有一种焦灼的期待,这种期待早在她的童年时期就深深植根在了灵魂里。1987年11月8日,当尤瑟纳尔准备行装又一次远行时,不幸脑溢血突发,她的一生由此在肉身意义上画上了句号。
在小说《苦炼》中,尤瑟纳尔写过这样一句话:“回忆只是一道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变成了内心存在的东西之上,但这种内心存在的东西是否继续存在,并不取决于回忆。”其实尤瑟纳尔所谓的自传,严格说来并不能称之为家族传记,而更像是所有人内在精神的传记。
死亡 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如果分别用三个关键词概括这三本自传,可以是“死亡”、“宿命”与“爱欲”。
在第一部《虔诚的回忆》里,尤瑟纳尔以母亲生下自己后患产褥热病逝为引,回溯到母系家族姓氏最初形成的14世纪,彼得大帝的微服来访、卡萨诺瓦的短暂落脚、滑铁卢之战前夜收到的拿破仑密信,纷纷被尤瑟纳尔编织进了家族叙事的经纬里。
死亡是这一篇章的主旋律。除早早过世的母亲外,尤瑟纳尔重点勾勒了从未谋面的两位舅舅——奥克塔夫与他的弟弟雷莫的一生。
雷莫是那个时代所有热衷于唯物主义和极端乌托邦思想的年轻人的写照。他推崇叔本华,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思想。他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为的是拯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他和别人一起在悬崖的小路或者陡峭的河边散步时,总是走在临近深渊没有屏障的一边,怕的是他的同伴一时晕眩不小心失足。但最后却是他自己跌落进了现实的深渊里。他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为“这不幸世界的边缘,每一个伟大灵魂都会感受到的那种不幸”而饮弹自杀。
雷莫的死对哥哥造成了深远影响。他死后,奥克塔夫曾经千百次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临终的景象,体会死亡滋味。在他的笔下,生活好比一个长长的菱形:表示几何形体的线条彼此展开直到壮年时期,然后收拢直到终点停止呼吸;我们的灵魂也许是在另外一处萌发,被囚禁在一种形状奇特物质的外壳里;我们所有的思想,都围绕着尘世的语言形式在绕圈子;而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有着黑夜的污点。
奥克塔夫是比利时19世纪第一位散文随笔作家,有着至关重要的文学史地位,但他依旧是一位寂寂无名的诗人。在回忆这位遥远的舅舅时,尤瑟纳尔始终怀着一种深情。他痛苦着别人的痛苦,悲悯着一切未曾相遇的生灵。虽然他算不得才华过人,但他对事物的看法和对文学的敏感却在冥冥之中流传到了外甥女的血液里。尤瑟纳尔尽力成为一个历史学家、诗人、小说家,为的就是实现舅舅曾经想突破却未曾突破的东西,她爱着舅舅这种努力张开怀抱的举动。后来,他的形象也融进了一个重要角色——炼金术士泽农的形象里。
在谈及雷莫、奥克塔夫与泽农的关系时,尤瑟纳尔说:“我炽热地尊重雷莫;奥克塔夫舅舅有时让我感动,有时惹我恼火。而我爱泽农,就像爱一个哥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三人都活在尤瑟纳尔的身体和灵魂里。
雷莫的死对于尤瑟纳尔也有很长时期的影响。年轻时,尤瑟纳尔并不完全懂得雷莫,直到近50岁,她才从灵魂到肉体完全地感受到雷莫的痛苦,感受到20世纪深渊边上那座沉重的时代堤坝。在雷莫认真地准备着自杀时,兰波和魏尔伦一起坐船抵达英国,再坐火车到哈拉尔,最终死在马赛的一家医院里。十年后,奥克塔夫在悲哀中耗干了生命,瓦格纳、马克思、尼采、福楼拜、雨果等人也在时代飘摇里先后走向死亡。
尤瑟纳尔的许多作品都将笔触探到了死亡之渊。哈德良的回忆便是从死亡开始,泽农和《默默无闻的人》里的纳塔纳埃尔也是以死亡为线勾连起自己的一生,或割腕自杀拒绝世界这个巨大的牢狱,或在死亡中与世界融为一体。他们都是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宿命与爱欲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
其实,第二部和第三部可以归在一起,《何谓永恒》里交织的爱恨情仇大多在《北方档案》中就埋下伏笔,尤其是父亲米歇尔与雅纳的感情纠葛。米歇尔曾请人在自己左臂上刺了六个字母,意为“宿命”。这也是尤瑟纳尔回忆的关键词。
尤瑟纳尔的母亲早早便撒手人寰,在弥留之际她留下一句话:万一将来想当修女,不要阻拦她。但尤瑟纳尔偏偏就脱离了传统女性的角色,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这一方面得益于她从未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另一方面得益于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
尤瑟纳尔的父亲是一位卡萨诺瓦式的人物,对以积累财富和延续家族姓氏为天职的生活嗤之以鼻,喜欢冒险、旅行、文学,以及女人。他早年曾为了一位有夫之妇背叛家庭,逃离军队,并剁掉了两个手指。尤瑟纳尔是他第二任妻子所生,当时父亲已经五十岁。他从不对女儿隐瞒自己的事情。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常常随父亲体验迷乱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的红灯区。父亲每周会派保姆带尤瑟纳尔去卢浮宫两次,那段时期,一种既抽象又肉感的东西吸引了尤瑟纳尔,她逐渐对颜色、人体形态和希腊裸体画产生了兴趣。她的文学趣味,她自由无羁的生活态度,深受父亲影响。
后来父亲与母亲的密友雅纳相遇,再次迸发了一段激情。在《何谓永恒》里,尤瑟纳尔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雅纳的形象,以及雅纳与丈夫埃贡独特的爱情观。他们相信自由是相互的,所以埃贡可以对雅纳与米歇尔的情事毫不在意,雅纳也可以默许埃贡对弗朗兹的同性欲求。但是他们在互相解放的同时,也给对方套上了锁链。埃贡逐渐沉沦于肉欲,愈发偏执,与雅纳的爱情也产生了裂痕。正如埃贡与米歇尔的谈话所昭示的:“任何恶的本身就包含着美的渣滓,任何美也都具有邪恶的一面。”
虽然后来弗朗兹因为偷盗和毒品锒铛入狱,埃贡不得不放弃。但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方向。自从遇到弗朗兹后,埃贡便永远地跌入了深渊。只有那些不惧晕眩,敢于冒险的人才会潜入底部去揭示其奥秘。尤瑟纳尔便是其中的一位。
幼时逃难,因为旅馆客房不够,她跟一位表姐挤在一张床上,有了第一次性经历, 第二次是和一位表哥,她并不爱他,但她还是因为“对男人多了一些了解而感到高兴。”她认为自己是在通过真实的生命认识世界。
她的祖父两次命悬一线,一次差点死于火车出轨,一次几乎丧身埃特纳火山;她的父亲少时险些被脱缰的惊马踩死,而父亲的姐姐却未能逃脱同样的厄运。从小她就知道,生命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而为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为她自己。
尤瑟纳尔长大后,在性事上绝对忠诚于自己,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这样的道德干涉,只有喜欢和不喜欢这两种情感选择。漫游始终是尤瑟纳尔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她经常去女人聚集的茶馆和咖啡馆,迷恋着黑夜与放荡的生活。她不在乎社会对女性的定义,和无数女人传过绯闻,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却只有一个。
1934年,尤瑟纳尔邂逅与她同龄的美国女子格雷斯·弗里克,其后40年里,格雷斯成为尤瑟纳尔的生活伴侣及其作品主要的英译者。1937年二战爆发,尤瑟纳尔前往美国投奔格雷斯,从此滞留在那里。后来她们在一座名叫Mount Desert的小岛上买了一套房子,共同度过了29年的时光。格雷斯去世后,她与小她47岁的男子杰瑞·威尔森又生活了6年,最后孤独地死在这座荒岛上。
尤瑟纳尔始终是孤独的,她的所有挣扎与追求在世俗看来始终是一个异类。她的父亲如此,她的两个舅舅也是如此。这也许是所有逆流者的宿命。
尤瑟纳尔自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何谓永恒》并未完成。
“他头天晚上发的电报,在他到达以后才收到。”成稿的最后一句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也不失为一个绝妙的收笔。
这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自传体小说“世界迷宫三部曲”,使用大量口述材料、信件、照片、家族年鉴和遗留物品等,尽可能追根溯源,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书写自己的家族。
撰文/新京报特约记者 杨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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