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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面折射人性的镜子

2017年03月2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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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时代,历史小说,或者人们出于方便而称之为历史小说的文学样式,只能被置于一个重新发现的时代——把握一个内部的世界。
《哈德良回忆录》
作者:(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陈筱卿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1年3月
哈德良生于公元七十六年,罗马“五贤君”之一。尤瑟纳尔将故事的“现时”定于皇帝罹患心脏病的六旬晚年,使其自述笼罩在柔和怅惘的人生余晖里,隐喻二战后郁结仍深的人类命运。
《苦炼》
作者:(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段映虹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2年4月
在小说中,火是泽农化身,泽农与火之间有某种内在、天然、持久的联系。智慧之火、知识之火很早就唤起他强烈的求知欲以及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

  尤瑟纳尔的文字总是迫使读者放慢速度,否则便无法消化其中的重量与密度。她的笔下有一种令人痴迷的东西,那是一种属于法语本身的华丽气息,缱绻热烈。即使一再被翻译所困,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沛然的智性与诗性。

  她的笔触似乎总是笼罩在命运的目光之下,满布希腊悲剧的远景。她的结尾往往余韵悠长,无论是《东方故事集》里每一个断章般的故事,还是《哈德良回忆录》这样的长篇,当我们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总会有一种东西从中涌溢而出,如悲似泣,不可断绝。

  爱情 我逃往何处,你充满了世界

  尤瑟纳尔曾在一首诗里写道:“你的名字,我曾在每片天空下呼喊过/也曾在每张床上哭泣/你的名字,我在我的不幸的每一页/字里行间阅读其含义……你的名字碰伤我的嘴/你的名字如同一道判决书将我放逐。”这样的句子是写给谁的呢?

  84岁的尤瑟纳尔在弥留之际一声一声地呼唤着的名字,叫安德烈。安德烈是谁?

  在尤瑟纳尔的生命中,有两个安德烈。一个叫安德烈·弗莱诺(André Fraigneau),一个叫安德烈·安比利科斯(André Embiricos)。

  弗莱诺是她的编辑,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的年轻作家,一位如希腊神祇般优雅而英俊的男人,是他发现了尤瑟纳尔的《品达传》。尤瑟纳尔疯狂而绝望地爱上了这个比她小四岁的希腊男人,但安德烈一直没有给她机会,他喜欢的是年轻男子。

  安比利科斯是弗莱诺引荐给尤瑟纳尔的希腊朋友,身兼超现实主义诗人、共产主义者和精神分析家。《东方故事集》就题赠给了他。但他始终对尤瑟纳尔保持缄默,虽然他们曾有过契合,但是很快就中断了一切联系,老死不相往来。

  她固执地深爱着这两个男人,但激情却无处释放,只能燃烧自己。她先后写了一本散文诗集《火》和一篇中篇小说《一弹解千愁》,试图从中解脱。

  《火》收录了九篇从由希腊神话改写而成的抒情断章,尤瑟纳尔将这些断章称为“对爱情的某种概念”的描述,这是尤瑟纳尔在弗莱诺这里遭到爱情失败的结果。她曾想将《火》题献给他,但因为弗莱诺是她的编辑而作罢。她只好将此书题献给了赫尔墨斯,一位传递信息的神使。

  现如今,爱情这个词现在也像海洋一样被污染了。然而,尤瑟纳尔对安德烈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直到将贝壳冲破。他们的相遇与相离,几乎成为尤瑟纳尔一生的底色。

  神话 表达绝对的一种方式

  “你不在眼前,而形象却无限扩张,充斥全宇。你化为流动之态,即幽灵的状态,形象便凝聚;你聚成最重的金属,好似铱,好似水银。这重量砸到心上,便将我砸死。”

  在《火》中,如此滚烫的句子到处都是:“被更旺的火焚烧......活似疲惫的畜生,火焰鞭打我的腰身。我重又抓住诗人隐喻的真正含义。我每个夜晚醒来,都陷在自身血液的火海中。”“我逃往何处?你充满了世界,我也只能到你身上逃避你。”这正是尤瑟纳尔体内狂奔乱窜的激情与痛苦。

  与自传三部曲冷静缓慢的叙述不同,《火》中的每一个字都灼灼逼人,激烈而疼痛,如一味烈火,直击人心。而断章之间散落的希腊故事,无论是淮德拉的绝望,帕特洛克罗斯的命运,还是安提戈涅的选择,萨福的自杀,全都充满了灼热的气息与强大的密度。尤瑟纳尔将遥远的神话故事拽进现代主义的背景中,在魔幻般的时空错乱中赋予了远古神话以独特的意味。

  她曾说,神话是她表达绝对的一种方式,是一种普遍语言的尝试,目的在于揭示人身上潜藏的持久或永恒。《火》无疑是成功的尝试。这时的语言,由于刚从爱火里涅槃而出,多少还弥散着性感与肉欲,到了《东方故事集》便开始变得舒缓而轻盈。

  在这个集子里,尤瑟纳尔选取了中国、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印度、日本等地的传说与神话题材,勾勒了一幅幅东方秘境。虽是早年试笔之作,却已经拥有了不俗的语言风格。

  在《王福脱险记》里,尤瑟纳尔的行文充满了中国水墨画的风致和聊斋的味道。小说最后,当画中的小船渐行渐远,王福和弟子林消失在茫茫一片的海面上时,似乎弥漫起卡夫卡笔下煤桶骑士的远景。只不过这背景充满了道家的空灵之气,并没有卡夫卡的悲凉。不得不说尤瑟纳尔确实掌握了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

  历史 把握内部世界的钥匙

  如果说神话是尤瑟纳尔写作的内核,那历史便是尤瑟纳尔写作的底色。

  尤瑟纳尔相信历史是一所自由的学堂,是人类进行哲学思考的跳板,是把握内部世界的一把钥匙。她的作品漫游于历史的广大空间之中,既充满了法国文学的思辨力量,又弥漫着广阔苍茫的远景。这种对于内部世界的探索,一部分是由她笔下的历史人物实现的,比如哈德良与泽农。

  《哈德良回忆录》是一位伟大的皇帝写给另外一位伟大皇帝的信,是一个人弥留之际的善良倾诉,是某种伟大的精神流传。形式上是一篇现代小说,但是尤瑟纳尔给它注入了古典的高贵灵魂:哈德良感到自己对世界的美负有责任,他穿透历史的苍茫,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理解人类命运的整体。他努力与命运和解,与世界和解。

  《苦炼》正相反,泽农在努力拒绝。他的身上有着达·芬奇、伊拉斯谟等许多思想巨人的影子,浓缩了中世纪到文艺复兴这一历史转折时期许多人文主义者对于知识与人性的探求。此书出版之际,适逢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这位16世纪的炼金术士身上所体现的对现存秩序和价值观的质疑和反抗,在20世纪的时代背景下引起了强烈回响。

  在今天的社会,也许哈德良将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官员,而泽农会是一名反抗者。泽农反抗一切。在他身边,一切都在土崩瓦解,但他感到原因在于人类的处境本身。她曾请人绘制两人的占星图,哈德良属于水瓶座,象征着充沛与天赋,泽农属于双鱼座,象征深渊,是神秘与寒冷的标志。尤瑟纳尔认为他们两个人的并置是两条力量之线的相交,一条从真实出发向想象发展,另一条从想象出发并深入真实,中心点正是对存在的感觉。

  关于存在,也可以用灵与肉这一对纠缠不休的概念来阐释。当灵魂与肉体取得最大程度的和谐,人便获得了整全的感觉;而若灵魂与肉体产生失衡,无论是灵魂压倒肉体,还是肉体吞噬灵魂,人都会与其周遭的世界产生断裂感。这种断裂,也许是萨特的“恶心”,也许是加缪的“局外”感。

  无论是哈德良还是泽农,都对灵与肉的问题保持着持久的关注。哈德良对中介区域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个领域中,生与死互相交换各自的属性和伪装。他曾幻想建立一种以性爱为基础的人类知识体系,一种关于接触的理论。而无论泽农做什么,他的思考都会把他引向身体,那是他的研究课题。他们本质上都在思考人类存在的奥秘。

  在尤瑟纳尔看来,《苦炼》是一面镜子,通过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一系列事件,浓缩了人类的处境。而尤瑟纳尔的所有写作,又何尝不是折射人性的镜子呢?

  关于内部世界的探索,另一部分是由她笔下宏大的历史视野所实现的。《北方档案》开篇便是扑面而来的一片混沌,尤瑟纳尔从蒙昧时代一路追索到20世纪。当人类开始从牲口的生活过渡到在白蚁窝里熙熙攘攘的昆虫生活,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仿佛是不容争辩的进步。但尤瑟纳尔看到的却是另一面:“人,终将淹没在自己的繁衍之中。”

  这是另一种视角,不再聚焦于某一个体,而是将目光投向整个历史时空,投向过去与未来。在这样的宏阔背景下,所有的个体在历史的荡涤下不过浮尘一瞬,我们又有何理由盲目自大或者裹足不前?

  撰文/新京报特约记者 杨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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