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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里的吸毒少年

内地青少年吸毒现象增多,公安部开展缉毒专项行动

2017年03月30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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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毒宣传走进校园。A12-13版图片/太康县公安局供图
一次抓捕行动中,警方现场查获的毒品。
警方抓捕的涉毒嫌疑人,嫌犯都是年轻人。

  吸完毒之后,朋友开始拿着刀自残。

  胳膊上、肚子上,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

  16岁的阿峰在现场目睹了这一切。

  “害怕吗?”新京报记者问。

  “不”。

  类似的出格行为都在阿峰的理解范围内。他描述吸毒之后的虚妄和癫狂,“吸完毒后,人不是人了!”

  阿峰是河南太康县近年来新增的吸毒人口之一。过去数年间,毒品在中国正悄悄经历一场“下乡”运动。相关统计数据显示,毒品呈高速从大城市向小城市、乡村扩散。

  这其中,最大的受害人群是青少年。据3月27日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发布的《2016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底,全国现有吸毒人员250余万名,其中近六成是类似阿峰这样35岁以下的青少年。

  最小的吸毒者

  除去中途在少林寺学武的两年,阿峰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河南周口市太康县。

  太康县是河南豫东的一个农业大县,至今仍未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它同时也是一个劳务输出大县,当地相关部门统计,这个一百多万的人口大县,每年至少有一半人外出务工。

  在国家禁毒委统计的涉毒区域中,太康并不显眼。但一个可怕的趋势是,和全国不少内陆的县市一样,它的涉毒人口和案件都在快速增长中。

  新近统计出的数据显示,2016年,太康打掉了两个贩毒团伙,收缴各类毒品10.3公斤。当地一位警察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太康取得的最大的一次禁毒战果。

  这位警察表示,他最开始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没想到能有如此多的毒品出现在中国一个内陆县城中。

  让这位老刑警更感警觉的是,如果不是被收缴,这些毒品中至少有一半将会流向青少年。新京报记者了解到,目前,太康县登记在册吸毒人员847人,其中67.3%是35岁以下的年轻人。

  放眼全国,吸毒人员同样呈现低龄化的趋势。《2016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显示,2016年,全国吸毒人员总量仍在缓慢增长,其中,青少年吸毒问题突出。截至2016年底,35岁以下青少年吸毒人数148.6万名,占比59.3%。

  阿峰至今保持着太康县最小吸毒者的记录。两年前,阿峰在当地警方一次打击毒品犯罪行动中被控制,当时他16岁。

  彼时,太康警方接到群众举报,称太康四中后面一栋家属楼内,有人聚众吸毒。警方出击,吸毒者疯狂逃跑,3人更是直接从2楼跳下,其中之一便是年仅16岁的阿峰。

  阿峰顶着一个洋葱头的发型,四周的头发都被剃光,只剩下头顶部一圈染黄的头发杂乱生长着。他穿着一件灰色棉睡衣,十指指甲内满是黑色的污垢。他解释说,前晚忙了一晚。戒毒之后,他回到家中和父母一起卖菜。他的工作是每天凌晨去进货。

  这份工作让他苦不堪言,不仅需要过人的体力,而且要熬夜,不过他还不准备放弃,因为同之前的生活相比,这份工作让阿峰觉得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因为不爱学习,阿峰小学没毕业便辍学回家,其后去少林寺学习武术,同样一无所成。回到太康之后,在太康县的街头,阿峰彻底迷失。他和十多个朋友成天混在一起,玩一种叫“穿越火线”的游戏,吃饭、喝酒、打架,阿峰成为众人眼中的“坏孩子”。

  一次,在一位“大哥”的客厅里,阿峰第一次见识到冰毒。这位“大哥”是阿峰在网吧里结识的,“他对我不赖”,阿峰说。

  “大哥”面前摆着一个矿泉水瓶,瓶子插着一出一进两个管子。“大哥”吸了几口,非常享受的样子,他鼓励阿峰也“来一口”。

  就这样,阿峰沾染上毒品。阿峰说,他一共吸过3次毒,都是在这位“大哥”家。

  两次毒品风潮

  去往太康的路并不好走,距离该县最近的高铁站是商丘站,有大巴车往返两者之间,需要大约3个小时的车程。

  已经无人知道毒品最早出现在太康是什么时候了,在太康一位工作30多年的警官记忆中,吸毒案开始比较多的在太康出现,是在2005年前后,从南方省份“输入”太康。

  当时,太康一些在南方省份的务工者返乡,将在南方养成的这一不良癖好输入太康。太康本地的一些有钱人或者所谓的“江湖人士”最先被影响,当夜幕低垂,在太康的一些宾馆、酒吧、KTV内,“来上几口”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当时他们吸食的毒品主要是海洛因等老式毒品,吸食人群年纪比较大,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这位警官说。

  在太康当地承包工程的周先生说,他沾染上毒品也是因为社交,“混社会的需要”。他们也最早见识到毒品的危害,很快就有人倾家荡产,加上当地对毒品的严厉打击,“大家都不傻,多数不再吸了”。

  没想到的是,第二波风潮来得如此之快。上述警官介绍。最近几年,受经济大环境的影响,南方发达地区一些工厂关门,不少太康的务工者被逼返乡,新的吸毒习惯再次被带回。

  这波毒品主要是冰毒等新式毒品。它们大多是合成毒品,用有机合成的方法制造,包括冰毒、摇头丸、K粉等。

  借助务工者的返乡潮,这种新型毒品也从大城市迅速向小城市、乡镇农村高速扩散。

  一名从事戒毒工作十余年的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由于制毒技术的发展,犯罪分子依靠国内良好的化学工业基础,生产合成毒品越来越容易,国产合成毒品“产量大价格低,打得金三角没有招架之力。”

  国家禁毒委发布的数据也支持了这位医生的说法,根据《2016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2016年,全国破获制毒物品犯罪案件444起,缴获制毒物品1584.6吨,其中一类易制毒化学品305.43吨,同比增加75.5%。

  报告分析称,2016年,全国吸毒人员中,以海洛因为主的阿片类毒品滥用人数增势放缓,以冰毒、氯胺酮为主的合成毒品滥用人数增速加快,滥用新精神活性物质有所发现,呈现出传统毒品、合成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质叠加滥用特点,毒品滥用结构发生根本变化。

  一位禁毒民警说,与老式的毒品相比,新式毒品对年轻人更具诱惑,危害也更大。

  周先生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一次好友聚会结束后,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一个年轻人取出一个矿泉水瓶子,熟练地制作起吸食冰毒的工具。然后,这位年轻人招呼好友吸上几口,“醒醒酒”。

  周先生说,冰毒能够麻痹神经,吸食过后,人容易亢奋,几天都不用吃饭,而且性能力会显著提高,这也是冰毒被这群年轻人当作醒酒工具的原因。

  更可怕的是,不少吸毒者毒瘾发作之后会呈现一种癫狂的状态。阿峰曾经目睹一位“毒友”自残,他拿着刀一刀接一刀地割自己,手上、肚子上满是伤口,血流不止。

  而他曾一整天拿着一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不眠不休,“无聊到可怕”。

  危险的时尚

  这波危险的“毒品下乡潮”中,最先被攻陷的是类似阿峰这样的失学少年。

  阿峰的故事几乎是阿玲经历的翻版。阿玲比阿峰大两岁,这位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经过了两年的强制戒毒,两个月前才从戒毒所出来。

  在阿玲六七岁时,父母离婚。判给母亲的阿玲勉强上到初中,随后辍学在家。

  阿玲在太康的街头找到她的存在。阿玲身材高大,性格像男孩子一样,她成为小伙伴中的“大姐大”。这群年轻人冲动异常,为了一件小事就有可能在街头大打出手。

  阿玲回忆,一次走路她朋友不小心和别人碰了一下,双方都不依不饶,分别打电话叫人,几十个年轻人就此在街头展开混战。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害怕,反倒觉得砍人有面子”,阿玲说。

  朋友几次“不上瘾”的鼓励之后,阿玲开始吸食冰毒,人生由此失控。

  在她的认知中,吸毒甚至成为一种时尚,并由此获得一种区别于同龄人的优越感。“我吸毒,我比你牛X”,阿玲说。

  不过,阿玲紧接着用了一句脏话形容自己当时的无知:“像个傻X一样”。

  太康县一位民警认为,错位的时尚观让阿玲这样的青少年越滑越远,这才是整件事最可怕的地方,现在不仅是阿玲一个小孩,不少街头青年,都是如此认知。

  吸毒之后,阿玲和母亲的关系更加紧张。要么成天不回家,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要钱。阿玲的母亲说,如果不给,女儿就会发脾气,在家乱砸东西,甚至对母亲拳头相向,“整天闹得家里不安宁”。

  2015年元月,阿玲的母亲借口看亲戚,将女儿骗至北京的一所戒毒学校。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阿玲便被学校“礼送出境”。在学校内,阿玲完全不服管教,学校禁止学生用手机,但为了拿回自己被“没收”的手机,她一脚踹开了管教的大门。

  回到太康后,阿玲很快复吸(冰毒)。

  记者了解到,在毒品面前,不仅是阿峰、阿玲这样的“问题少年”几乎毫无抵抗力,就连一些大学生也经受不住毒品的诱惑。

  阿城在郑州念大学,去年暑假时,阿城被一位他所仰慕的“大哥”带入了局。此前,这位“大哥”已经两次“鼓励”阿城“吸一口”,最终在第三次,好奇心战胜了恐惧,阿城走上吸毒之路。

  吸毒成为这群年轻人挥霍青春的一种社交方式。阿城说,就像现在大家互相派烟一样,当时他并没觉得吸食冰毒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挺刺激的,好玩”。

  2016年6月,河南省禁毒办副主任、禁毒总队副总队长黄亚伟在接受《大河报》采访时说:青少年对新生事物有强烈的好奇心,极易受到毒品的诱惑;对接触到的隐蔽性极强的新型毒品没有辨别力,缺乏毒品防范意识;有的家庭教育失当,父母离异,家庭残缺,得不到家庭温暖的他们开始寻求刺激,以吸毒为乐;在外地打工生活的青少年容易受到老乡、同事或者朋友等身边人的教唆指使,交友不慎使他们走上犯罪道路。

  国家在行动

  “一个失学少年,有多大可能接触到毒品?”阿峰的回答非常干脆:“极有可能”。

  一位自愿戒毒领域的专家陈捷(化名)则认为,社会大众尤其是农村人口,对合成毒品的认知存在极大的误区,认为其不会上瘾,对其危害、预防及成瘾后治疗等根本没有概念,这是导致“毒品下乡”及青少年吸毒者泛滥的一个重要原因。

  “海洛因时代,国家对毒品危害的宣传很到位,通过各种科普宣传让大家对粉状的毒品都有一定的认识。这也造就很多民众对于毒品的概念还停留在传统毒品海洛因年代,所有的资料、图片、案例都是以这个为基础而来。面对现在越来越流行的化学合成毒品,却是少有宣传。”

  “海洛因已经不是当前主要的毒品了,但我们的禁毒宣传大多还停留在海洛因时代。”陈捷说。

  与轻松沾染上毒品相比,戒掉它要费力很多。

  阿峰、阿城涉毒未深,警察的及时出现,将他们从毒品中解救出来;吸毒上瘾的阿玲被警察送去了戒毒所强制戒毒。两个月前,阿玲刚刚从戒毒所出来。

  两年的戒毒经历不堪回首,阿玲向家人保证:“打死都不会再吸毒了”,但屡受伤害的家人已经不再相信。从此开始,阿玲无论去到哪儿,母亲都会伴随左右。

  太康县公安局一位缉毒警察说,一次吸毒,终身戒毒。不少人戒毒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圈子,极有可能再吸。如果再吸上,就很难再戒掉了。

  如果没有外界强力介入,大部分吸毒者都会走上同一条路:“男的偷、女的卖”。一位曾经的吸毒者告诉新京报记者:为了筹集毒资,男的会去偷、去抢,女性吸毒者则很有可能卖淫。

  作为曾经的吸毒者,周先生对毒品扩散的路径非常清楚,他保护自己女儿的方式是不让她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接触。周先生的女儿现在正在上初中,和曾经的阿峰、阿玲一样,正值叛逆期,保护好女儿成为周先生当下的“主业”。

  太康上述缉毒警察说,缉毒是一个良心行业,每一次对吸毒者的打击,其实都是一次对年轻人的挽救。

  他表示:尽管太康从一开始便“严打”毒品,但一县一区的努力,仍架不住涉毒案件高速增长的态势。

  2月22日,公安部在深圳召开联合打击制毒犯罪“4·14”专项行动工作会议。国家禁毒委员会副主任、公安部党委委员、反恐专员刘跃进在会上说,尽管打击制毒犯罪取得重大战果,但国内制毒犯罪仍高发多发,并呈现出向内地加快蔓延趋势,打击制毒犯罪已进入攻坚阶段,遏制制毒蔓延也处于关键时期。

  公安部决定,今年3月至8月,部署开展打击制毒犯罪专项行动,以“端制毒窝点、打制毒团伙、清制毒原料”为重点,坚决把制毒团伙网络窝点歼灭掉,坚决把制毒犯罪分子嚣张气焰打下去,坚决把制毒问题快速蔓延势头遏制住。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谷岳飞 河南太康县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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