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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VS梅光迪

世变与士变

2017年04月0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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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1891年-1962年),安徽绩溪上庄村人,因提倡文学革命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红学等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研究。
《重寻胡适历程》

作者:余英时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2年1月

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梅光迪(1890年——1945年),安徽宣城人。1911年赴美留学,是中国首位留美文学博士。1921年任东南大学洋文系主任。创办《学衡》杂志。他最早信奉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也最早对胡适倡导的文学革命提出了异议。为了反对胡适的白话文运动,他在中国留美学生中“招兵买马”,到处搜求人才,联合同志,拟回国对胡适作一全盘之大战。
《梅光迪文存》

作者:梅铁山 梅杰

版本: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4月

“盖文学体裁不同,而各有所长,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独立并存之价值。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 ——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

  胡适 时势与英雄

  谈及1917年的文学革命,首先要讲的人物一定是胡适。他是先锋,也是主将,是理论的奠基人,也是创作的实践者。多年以后,他将当时的自己形容为“逼上梁山”——是时势推动了他、造就了他。但我们已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胡适的自信与自觉,百年前文学革命的历史会如何改写。

  众所周知,胡适的一生,在学术上涉猎极广,文学、哲学、史学、教育学、考据学……在众多领域都有开风气之功。但纵然如此,“文学革命”也足以列为他最卓越的功绩。

  而回到1917年,也正是《文学改良刍议》的发表和文学革命的兴起,让刚刚学成归国、只有二十六七岁的留美博士胡适在知识界“暴得大名”。由于这一运动在之后几年影响越来越大,胡适成为上世纪二十年代青年学生心目中思想界的“泰山北斗”,持反对态度的章士钊曾在文章中颇带讽刺地说,当时一些少年人“以适之为大帝,绩溪(胡适故乡)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义法,于《尝试集》中求诗歌律令”。——虽是攻击之言,却也足以窥见胡适在当时的地位。

  作为领路者,胡适的姿态其实称得上谦虚、温和——尽管从不缺少坚决。《文学改良刍议》的“刍议”,是“商量”的口吻;《尝试集》的“尝试”,是实验的态度。但毕竟都是胡适,在那一时刻站在了潮头的位置。

  胡适的理论建构和总结,特别贴合那个废旧立新、人心思变的时代。还在美国尚未回国时,他已经在和友人的讨论中提炼出了“活文字”和“死文字”这对概念,“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而非日用的语言,就是死文字。这对概念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活文学”与“死文学”,在胡适此后的论述中经常提到。一死一活,对比之鲜明有力,能对衰败中国中的思变者造成直接的刺激,这正是自晚清就已开始的白话运动所不具备的。

  深受杜威实验主义影响的胡适,对尚未被锤炼验证过的“新”,乐于去亲身实验。《尝试集》这部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白话新诗集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选择诗歌作为文学革命的突破口,胡适是大胆的。白话小说在中国已存续多年,在小说这种文体中提倡白话,受到的阻力并不大 。但谈及诗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尽用白话、打破传统诗歌的格律和句法,诗就不能称为诗了。

  在提出“作诗如作文”受到朋友们的驳斥后,胡适决定亲自“尝试”一下。《尝试集》中的新诗,如今看来尚未甩脱旧诗的套路,更称不上完善的好诗。“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又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其中这样的句子甚至成为不少人的笑谈。但毕竟是胡适的率先实践,让白话新诗有了新的想象和创作空间。

  他又有一种“史”的高度自觉。同样是尚在美国的1916年,胡适就已经提出:文学的历史是文字形式新陈代谢的历史,是“活文学”代替“死文学”的历史,把他所要倡导的白话文学建构为历史发展的趋势。当文学革命取得了初步的实绩,又是胡适写了《白话文学史》,从传统文学的脉络之外理出一条属于白话的文学史线索,为白话文学找到佐证和正当性。

  胡适的文学史观,从自然科学那里“借”来了进化论的观点和框架。文学能适用于进化论吗?这在当时也是“学衡派”等人攻讦他的要点。但毫无疑问,文学进化论在那个时代是文学改良最有力的武器。

  胡适后来将文学革命中的自己概括为“逼上梁山”,说自己原本是个保守分子,被众人所迫而走上了对中国语文作激进改革的道路。但另一方面,正如1917年3月胡适归国之前在日记中所记的一句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格言:“You Shall know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分晓吧),胡适对自己之于时势的关系,从不缺少敏锐的自觉。

  梅光迪 审慎的“保守主义”?

  梅光迪和他所创办的《学衡》杂志,在这场文学革命中扮演的角色是反对者。本与胡适私交甚笃的他,无法认同老友激进的文化主张和革命姿态。他主张融贯中西、取长补短,而非推翻古人、以新易旧。回头看去,学衡派的批评不无中肯之见,但那个时代,学究气的稳健注定站不到舞台中央。

  文学革命曾前后遭遇过几波反对声浪,根据胡适自己的梳理,林纾是“被塑造出的‘激烈’反对者”,而“学衡派”的梅光迪和胡先骕则是“坚定的反对者”。“学衡派”的几篇代表文章——梅光迪的《评提倡新文化者》、吴宓的《论新文化运动》、胡先骕的《评〈尝试集〉》,长篇大论地批评胡适和文学革命,是此运动中最重要的反面声音之一。

  但“学衡派”创始人梅光迪与胡适有着多年的友谊。胡、梅二人为安徽同乡,早在1909年即已相识,两人一见如故。1910年、1911年,胡适和梅光迪先后赴美留学,自此过从更密,书信往来不断。他们在学术趣味上的差异在当时就已经非常明显,所以几年后,胡适师从实验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梅光迪则求学于新人文主义代表人物欧文·白璧德门下。相比于胡适的敏锐、果敢和能开风气之先,梅光迪审慎、稳健,对激烈的变革持否定态度。

  1915年前后,胡适开始表达自己“文学革命”的主张,包括梅光迪在内的几位友人是他主要的对话者和反对者。那两年间胡、梅二人的信件往来,几乎可以作为“文学革命”的“前传”来读。在《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到,1915年9月17日,他作白话诗《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梅光迪字觐庄):“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

  之后一年,两人争论越来越多,胡适提出要以白话写诗,“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梅光迪在信中表示“颇不以为然”,因为“诗之文字”和“文之文字”绝不能混为一谈。作为回应,胡适送给梅光迪一首白话打油诗:“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如此歪诗自然受到梅光迪的嘲笑。

  关于文学改革,两人的意见基本相左,但胡适的成体系的观念,正是在这种辩论中形成。据他晚年回忆,“我们辩论不休,愈辩则牵涉愈多,内容也愈复杂愈精湛,我的朋友们也愈辩愈保守,我也就愈辩愈激进了”。

  但无论1916年的争吵有多激烈,都毕竟属于友人之间的私下驳难。等到1917年初,《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上发表,胡适又在不久后完成答辩归国,正式开始推进文学革命,那些被梅光迪批评、驳斥过的意见就再不是胡适的个人态度,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文坛运动了。

  1919年10月,梅光迪完成学业归国,他拒绝了胡适请他赴北大任教的邀请,前往南京,担任东南大学教职。与此同时,他召集志同道合的吴宓等人,打算与胡适“大战一场”。1922年,《学衡》发刊,第1期上就刊载了梅光迪的《评提倡新文化者》和胡先骕的《评〈尝试集〉》。

  梅光迪在文章中称“号为‘新文化运动’者,甫一启,而弊端丛生,恶果立现”,批评其偏于诡辩投机,犯了文学进化论的流俗错误,“盖文学体裁不同,而各有所长,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独立并存之价值。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梅光迪认为,真正要建设新文化不宜急于求成,而应无论中西先加以彻底研究和明确批判,然后融会贯通,“则四五十年后成效必有可睹也。”

  梅光迪和“学衡派”的反对,与古文家林纾等大不相同。他们其实同样追求维新和文化启蒙,只是相比于偏激猛烈,希望走一条更理性稳健的路,他们的许多独立见解,多年之后仍见其价值。但历史的问题在于,当时真的有那样一条路可走吗?还是注定只能先以矫枉过正来冲破罗网,再重新发现“保守者”们的可取之处?

  撰文/新京报记者 李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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