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泸县中学生死亡事件调查

　　2017年4月1日，四川省泸州市泸县太伏镇中学八年级学生赵某在校内死亡，该事件在清明节假日期间持续发酵，网上出现其“被五名学生打死”，“手脚被打断” ，“被用钢管殴打致死”，“黑社会参与”，“政府包庇官二代”等诸多传闻，引发众多网友的关注和讨论。

　　随后，泸县县委宣传部发布通报称，通过现场勘察、尸表检验，无证据证明死者系他杀，但该结论未终结谣言。

　　从4月1日到5日，校外聚集多人围观，家属在校门口摆放花圈，燃放鞭炮，拿喊话器喊话质疑死因，学校为此停课。直到6日中午12点，家属同意尸检。

　　4月7日，死者赵某头七。泸州市委市政府召开媒体见面会，新京报记者获悉，发布会公布该案详情，尸体检验基本结论为，赵某身体上的损伤符合外轻内重、暴力巨大的损伤特点，损伤均为高坠伤；无其他暴力加害形成的损伤；无死后伤。

　　泸州市委书记蒋辅义表态，决不回避调查中发现的任何问题，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地回应网上质疑，严肃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决不袒护任何人，确保事件处置经得起法律、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翻围墙被父亲批评

　　3月31日晚自习，赵某的同班同学，劳动委员李某帮赵某拿网购包裹后，见赵某一个人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没反应，在递包裹给赵某时，感觉他精神不好。

　　“今天赵某蔫儿了，嗨不起来了”，李某开玩笑说。

　　据多名同班同学反映，感冒、发烧、不愉快，这是赵某最后三天的状态。

　　赵某身高165厘米左右，班主任张老师介绍，赵某所在的4班72人，住校生40多人，进入八年级后，赵某成绩下降快，从原来的班级20名下降到40名，总分下降100多分。

　　因为学习成绩，她找赵某谈过话，感觉父母离异对孩子影响大，青春期有叛逆心理，“一说离异的事，他眼眶就红了。”

　　在班主任的印象里，赵某在老师面前恭敬，是个留守学生，但在这个班级里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属于留守的，父母去了贵州、广东打工。

　　同学小王对新京报介绍，事发前三个星期，晚自习下课，赵某和隔壁班的胡某玩过头了，两人打架，但赵某占优势，掐住胡的喉咙，胡打不到他。两人约第二天在厕所打架，赵某带了10多个同学助威，但胡没有来，后来两人和好了。

　　小王回忆，赵某心情不好起因于3月27日晚自习后，他和赵某、小蒋三人翻围墙出去买东西被学校管理员发现，第二天通报给家长，要求写下保证书。

　　小王证实，28日上午，赵某的爷爷奶奶被通知到校，感觉到赵某的情绪明显低落，并向小王透露，翻墙出校的事情被其父亲知道后很冒火，表示每周要少拿10元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同时，原来准备同意到学校外面租房住的事情，父亲也明确表示初中期间不可能了。

　　平时，赵某、小王、小蒋三个人的钱合在一起用，他们觉得寝室不自由，想住在外面。

　　28日当天，小王和小蒋发现赵某生病了，感冒，还有点咳嗽，小王说：“我们喊他去买药，他说不用，一直拖着，病情加重了，头晕，四肢无力，有时候一只耳朵听不见。”

　　同班同学小徐看到，赵某上课没精神，不怎么听讲，精神状态差，趴在桌子上，不像平时那样话多，晚自习考试，他在看自己的东西。

　　31日早上6点50分，赵某起床和同学小王、小蒋等人一起下早自习后，三人没吃早饭，一起去打乒乓球，之后回到教室上课。

　　“打乒乓球的时候，赵某看着忧郁，没笑过。”小王说，赵某平时没特别喜欢的游戏，打乒乓球也是这个学期学的。

　　中午放学后小蒋摸赵某头部发现赵某有点发烧。下午放学后，三人一起回寝室吃零食，没到食堂吃饭。

　　晚上9点10分下晚自习后，赵某与同学一起回到寝室，在与同寝室同学小姚聊天时，对小姚说：自己的父亲有点凶，很暴力，晓得他这次翻墙出校园的事要挨打，心里很害怕。

　　“有一两百个人要打我”

　　噩梦、胸闷，赵某在最后十个小时内表现出强烈的反应。

　　31日晚上10点钟，505寝室熄灯。学校按班级分配宿舍，这个寝室四张上下铺住了9个人，一张靠近厕所的下铺，垫了一个加宽的床板。

　　小王和赵某就挤在这个加宽的床，两人并头睡，持续了一个多学期了。

　　小王记得，没过多久，赵某猛地一下坐起来，嘴里大声说“有人要打我”、“有一两百个人要打我”，透过走廊的灯光，小王看到赵某表情恐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全寝室的人都听见了呼喊。

　　小王去安慰，触及赵的手臂发烫。

　　赵还说，把同寝室的小蒋踢了两脚，跟小蒋道歉。小蒋事后表示，赵某这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们没有争吵过。

　　54岁的贾芳（化名）是太伏中学男生生活老师，在此工作两年，她的主要工作是管理寝室的卫生、纪律，晚上睡觉时查岗。

　　贾芳对新京报记者介绍，男生有4个楼层共计63间寝室需要管理，贾芳在每个楼层安排两名同学为楼长，楼长先对每个寝室查岗，她再最后核查，有情况及时跟她报告，她也会及时和班主任联系。

　　贾芳回忆，死亡前一天，大概11点左右，她巡查到505号寝室，学生们没有睡着，称赵某有点不舒服，“我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感觉差不多。”

　　赵某坚称自己没事，贾芳为了让赵某能休息好，让小王和小蒋睡，赵某一个人休息，并嘱咐室友，如果有事一定找她。

　　贾芳接着查岗到了6楼，大概凌晨两点，贾芳回到了4楼的办公室，她觉得不放心，又去了505寝室，摸了摸赵某的额头，给赵某盖好被子，“赵某说，老师你还没睡，我没事。”小王看到了贾芳这次查岗。

　　贾芳睡觉时已是三点左右，她此后未听到任何响声。“假如有几个小孩打架，不可能不知道，因为所有寝室的门锁都不能上锁，怕学生打架，反锁门。”

　　记者查看，发现每个寝室的门锁都打歪了，从里面无法反锁门。

　　小蒋说，中途，赵某把他叫醒，说自己胸闷，想让小蒋陪着上厕所，小蒋坐起来，看到赵某进了洗手间里，用水桶把门堵住，听到小便的声音，又看到赵某走出来睡觉了。

　　此后，505室一直平静，直到凌晨6点40分。

　　小王醒来，看到赵没在床上，也没在厕所里，外套在床上，就和小蒋下楼找到贾芳，说赵不见了。

　　贾芳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最后一次还查岗了，换好了衣服，她和小王上楼查看，此时为6点50分，寝室的铃声响了，有的学生起床、上学，开始变得热闹。

　　在楼梯间，他们听到学生报告，赵在外面睡着，她带着小王一起出去，警方拉起了警戒线。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赵某还乖乖地和我在说话。”贾芳说。

　　这个早晨，镇卫生院的医生尹德海在屋外跑步，发现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从面相打量，以为是20多岁的青年，他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派出所电话报警，时间是，6点25分，通话时长1分8秒。

　　警方对学校管理制度的调查了解，该校住校生是属于封闭式管理，在正常上课期间，住校学生进出校门必须凭假条才能进出。同时，学生寝室只有住校学生进出，上课期间以及每晚10点钟熄灯后，进出寝室的楼梯间均为关锁状态，要进出寝室楼必须经生活老师同意才能开启进出，校外人员不得进入学生寝室。

　　损伤均为高坠伤

　　4月6日晚，新京报记者在案发现场看到，505寝室靠窗位置有两级水泥平台，用来搁置碗筷、水盆、水壶，据警方介绍，平台和窗台上留有多枚鞋印，证实为赵某。

　　在4月7日媒体见面会上，泸州市政府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何绍明介绍，通过对现场勘验发现，在505室洗漱台及窗框外侧窗台，各发现有一枚不完整的新鲜鞋印，在三楼外水泥平台上发现鞋印一枚；在505室窗台和卫生间窗台表面发现有新鲜指印及指印擦划痕迹；在窗台对应的楼体外墙墙面发现有方向向下的多处新鲜擦划痕迹。从痕迹分析：符合１人脚踩洗漱台和窗台、用手攀附505室窗台及卫生间窗框坠落的特征。

　　死者尸体位于505室窗户外对应的水泥地面，尸体距墙最远端为268CM，呈右侧卧状，尸体耳朵、口角有血液流出，在口鼻处和邻近地面形成11×10平方厘米血泊；尸体旁有散落拖鞋一双，鞋底花纹类型、大小与505室洗漱台、窗框外侧、三楼外水泥平台鞋印同类（该寝室只有赵某的鞋印花纹一致）。

　　法医在对死者家属多次做工作不同意尸检的情况下，仅对死者进行了尸表检验。检验见死者口鼻耳腔有出血，身体体表有擦挫伤，多处关节有骨折和脱臼。尸表检验所见损伤符合高坠损伤特征，均为生前伤，未见其他损伤。

　　调查组技术负责人、省公安厅刑侦局刑事技术处处长王庆红通报了尸体检验情况，2017年4月6日，经反复做死者赵某父母的工作，同意对赵某进行尸体检验，尸体检验从4月6日12时开始到19时30分结束，由四川省公安厅法医主检，市县公安局配合，泸州市检察院全程监督，死者父亲及死者父母邀请的专家证人和律师在场全程见证。

　　尸体尸斑位于颈项部及腰背部未受压部位，压之不褪色。尸体全身无开放性创口，无死后伤。

　　头面部未见损伤，鼻部、左侧耳道有血性液体，口唇黏膜、颊黏膜未见损伤，颈部未见损伤，颅骨无骨折。

　　左上肢背侧大面积皮下出血，左肘关节前侧见多条表皮剥脱伴皮下出血，其中一条横行，其余多条方向为由上至下纵行。左肱骨上段，肘关节，左侧尺骨，桡骨下段粉碎性骨折。左小腿外侧皮下出血。左侧6、7、8、9肋骨在腋后线处骨折，骨折断端刺入胸腔。

　　右肘关节前侧见多条表皮剥脱伴皮下出血，方向由右上至左下斜行。右股骨上段横行骨折，骨折断端错位明显。右足跟皮下出血，皮下出血对应深层结缔组织出血。

　　双侧胸腔大量积血，双肺严重挫伤，左肺下叶背侧见多处破口。腹腔大量积血，腹膜后巨大血肿形成。肝脏、脾脏、肾脏破裂，胰腺挫碎。脊柱椎旁肌肉出血。

　　脑、心、肺、肝、肾等重要脏器大体检验未见致命性疾病改变, 并提取了胃内容物和相关组织、器官做进一步检验。

　　尸体检验基本结论为：赵某身体上的损伤符合外轻内重、暴力巨大的损伤特点，损伤均为高坠伤；无其他暴力加害形成的损伤；无死后伤。

　　市委书记：经得起法律和时间检验

　　4月6日晚，几名赵某同寝室的家长聚在校内，他们表情严峻，表示很忧虑，一名家长说外面谣传派出所给了学生封口费，培训了学生怎么应对媒体，家长担心小孩的安全，怕他们遭到报复。

　　事后，几名家长也问了自己的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赵某的死因，一名家长表示，孩子很伤心，“我的孩子跟我说，妈妈，这是不是在做梦。”

　　此外，在微信群中称“派出所喊农民不要闹了，去派出所签字说学生是跳楼死的，每人50元。”的造谣者黄某已被公安机关查获，经审讯，黄某对其造谣的事实供认不讳，并承认错误，公安机关已依法对其进行了处罚。

　　赵某死亡后，网络上流传多个殴打视频，主要包括，网传在泸县太伏镇警察殴打抗议群众的视频，经警方核实，这段视频是2017年3月27日晚8时在法国巴黎，旅法华人华侨悼念被法国警察枪杀的华人刘某时，引起的警民冲突的一段视频。

　　网传死亡学生在教室被人用钢管殴打的视频。经警方核实，该视频为2015年12月1日湖北武当山一初三男生在教室内持棍猛打其同学24棍。

　　网传泸县太伏镇死亡学生赵某临死前，被殴打得奄奄一息的惨状视频。视频显示两名少年在野外被连续殴打。经警方核实，该视频并非发生在泸县太伏镇，也未发生在泸州市辖区。

　　泸州市公安局网监支队支队长李红兵表示，这起事件中一类是有关死亡原因的谣言，另一类是针对事件发生后政府处理该事件的谣言。

　　截至目前为止，泸州市公安机关依法行政拘留了在此事件中大量传播谣言的人员闫某娟、侯某，程某彬等6人，依法批评教育了刘某杰、黄某桂、唐某等7名传谣人员。除以上被处理的人员外，公安机关另掌握了一些造谣、传谣者的违法事实并收集了相关证据，将依法对他们进行处理。

　　警方通过调取学校德育处对学生违纪处理登记表发现：从2015年至今（赵某2015年入该校念书），全校违反校纪校规被警告以上处分的学生共46人。除其中因偷盗被处分1人外（2016年已毕业），其余是因违规带手机进校、不遵守课堂纪律、同学纠纷等轻微违规行为。没有反映出向学生收取保护费的问题。目前，相关调查工作还在进一步开展中。

　　通过对2015年以来太伏镇派出所接处警登记，以及对住校学生、部分学生家长等进行调查走访，未发现校外闲杂人员对校内学生实施敲诈勒索、强行收取保护费、教唆犯罪等案事件。太伏镇派出所也未接到该校学生涉及此类事件的报警及求助。

　　泸州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何绍明介绍，针对太伏镇赶场、围观看热闹的群众多，场镇街道狭小，几度把只有一条能过大车的街道公路阻断，公安机关采取交通管制、对过境车辆进行远端分流，防止打砸抢烧事件的发生，对太伏中学大门口个别滋事的人员进行了现场强制带离，绝对没有抓死者的亲人。

　　泸州市委书记蒋辅义在会上表示失真视频以讹传讹，给政府工作造成了被动， “过去几天舆论回应也做得不够好，前期信息发布存在不及时的问题，造成了一些质疑和负面的东西，得到了深刻教训。”

　　他表示对这次事件深感痛心、深感惋惜、深感内疚，确保事件处置经得起法律、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也暴露出泸州市学校安全工作还存在漏洞和薄弱环节，将在全市范围全面开展安全稳定大检查、大排查、大整治。

　　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发自四川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