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公主裙子的秘密》先后看了不下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触动,牵牵连连勾起古今中外无限遐思,最后竟有点意犹未尽的不舍。但几次准备甩开膀子写,却苦于脑海中千头万绪乱麻一团,找不到文字迷宫里的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
“但愿我能像女人穿针引线那样,一气呵成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据说柏柏尔人的故事都是这么开头的。我也希望可以把自己散落一地的想法用绳子像穿风铃一样穿起来,挂在老房子的屋檐下,等风吹来就会叮当作响。
线的发明
《公主裙子的秘密》一书有两个作者:安妮·拉斯库和克洛德·福克,一个擅长讲故事,一个擅长历史研究,亦庄亦谐的写法和讲述的内容非常合拍。竖的是纺织的历史,纺纱织布做衣裳,缫丝染色缀花边;横的是各国的民间故事、童话和习俗,当然还有考据和史实,从非洲到欧洲到美洲,从中国到亚美尼亚到土耳其……就像一块布,可以清楚地看到质地、色泽、经纬、正反、印花或刺绣的图案。“一条用了七十七个年头的古老晾衣绳上晾着七十七条半身裙,第七十七条裙子有七十七个褶,第七十七个褶里藏着一本小书,在这本小书第七十七页的第七十七段,我读到了下面的故事……”
开头是“线”的发明。人类学会了用羊毛纺毛线,用棉花纺棉线,采下植物的茎制成亚麻,收集蚕蛹制成蚕丝。线、卷线杆、纺锤、纺车和布料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里,无一不印证了纺织在人类日常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命悬一线、心乱如麻、千丝万缕、断线风筝、作茧自缚、失去线索、千里姻缘一线牵……“线”也常常出现在寓言和故事中,很快就有了和“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象征意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金梭和银梭织就了一去不复返的韶华。而世上最难的事,应该就是学会把“命运之线”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吧。
代代相传的技艺
接下来是代代相传的技艺,比金银还要珍贵的织锦,比珠宝还要华贵的礼服,而布也沾染了不同寻常的魔力,或被妖术、诅咒控制招来灾难和厄运,或像护身符一样给善良的人们带来幸福和生机。熟悉的童话披上一件新衣,驴皮公主、蓝胡子、小红帽便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嫩绿、翠绿、墨绿、祖母绿,茜草红、番茄红、石榴红、覆盆子红……
我们还可以读到和牛郎织女(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如出一辙的《仙女的衬衣》:牧羊人(牛郎)偷走了正在洗澡的仙女(织女)的衬衣(天衣),不得不嫁给牧羊人。牧羊人提防她逃走,把有法力的衬衣锁在箱子里,把钥匙埋在小溪边。日久生情,两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仙女似乎忘记了云上的日子。但在婚后的第七年,她突然无比怀念她的白衬衣,牧羊人不忍,挖出钥匙开箱取出衬衣,衬衣带着仙女飞到空中,不见了踪影。追悔莫及的牧羊人披上旧羊毛大衣(老黄牛的牛皮)追到天上找回了妻子……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朝代、不同人的嘴里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说到事由,终究是女人因一件衣服受到了胁迫,过上了另一种(未必是她喜欢的)生活。这里的衣服充满了隐喻,暗指了几千年来对女子的传统道德规训,被衣服遮蔽和裹胁的是女性不由自主的意志和身体。
纺织的历史暗合的也是女性的历史,某种根深蒂固的角色分配,“你耕田来我织布”,古今中外风物不殊:母亲的红线团,三个纺织女,姨娘的三件宝物,仙鹤织女……舞裙、衬衣、毯子、荨麻丧服、斗篷、锦缎……花木兰替父从军后最终还是要回到“唧唧复唧唧”的生活,“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似乎这才是女子的本分。
一针一针,在紫红与胭脂红的底色上绣出赤金色的花纹。
一针一针,在云灰与象牙黑的底色上绣出白金色的花纹。
一针一针,在鲜花和鸟羽毛的底色上绣出金黄色的花纹。
一针一针,在五彩蚕丝缎上绣出金蓝色与金绿色的花纹。
自古以来,女人们织的是日常所需,是自己的嫁妆,也是她们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对未来的一份期许。据说中世纪的很多结婚公证书都会提到女方陪嫁的织物,比如睡袍、包头巾、四季衣服,几套床单,几打桌布,几叠擦手巾。“陪嫁的织物是神圣的,是她们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们的骄傲。对没有其他嫁妆的女孩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财富。这种观念直到十九世纪仍在延续,柜子里成摞陪嫁的床单、衬衣和手绢既是财富的象征,更给人以安全感,是个人价值的体现。”
人靠衣装
最后是“人靠衣装”,作为文化符号的服饰生动地阐释了布尔迪厄所谓的“象征资本”:猫穿上靴子和侯爵主人的短上衣,就不再是只普通的猫;阿拉丁穿上叔父给的商人的衣服,别人就以为他是个商人,尽管他仍是个穷光蛋;《魔鬼与年老的织女》中的老婆婆在身体上粘了羽毛,结果把魔鬼都骗了……难怪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有过这样的感慨:“我们的存在轻如薄纱,恍若春梦一场。”有时候,衣服成了我们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我们都容易被衣服(外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生活的本质(真实)。
“布料有正面,也有反面。”阅读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一种“互文”的趣味,它调动起你曾经的人生和阅读经验。从伊甸园亚当夏娃拿来遮羞的树叶,到小女孩为自己心爱的布娃娃做的小衣服;从长袍马褂瓜皮帽,到旗袍婚纱迷你裙;从民间流传最广的关于蚕桑起源的马头娘的故事,到跟崖州的黎族姐妹学会制棉工艺回松江府织出乌泥泾被的黄道婆;从《周易》里的“垂衣裳而天下治”,到乐府《古艳歌》中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从唐人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里“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奔驰在非烟非雾中”的月下老人,到《三国演义》中刘皇叔挂在嘴边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从张爱玲的《更衣记》到沈从文的《中国服饰史》,从陈醉云《乡下人家》中唱着“织,织,织,织呀!织,织,织,织呀!”的纺织娘到海涅笔下织着德意志的尸布,织进去三重诅咒的西里西亚纺织工人……
末了,锦缎织好了,线头也剪掉了,书里书外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张爱玲或许会幽幽地来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但我想,遇到天晴,把压箱底的衣服和不想与人说的心事晾出来,晒一晒就好了。
□黄荭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