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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死了罗兰·巴特?一场八十年代的符号学游戏

2017年04月2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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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的绘画。
《语言的第七功能》
作者:(法)洛朗·比内
译者:时利和/黄雅琴
版本:海天出版社
2017年1月
法国符号学家罗兰·巴特的死亡之谜一直是学术界的一则轶事,作者洛朗·比内以这个问题为书写的焦点,在小说中展开了他奇异的想象——以一种翁贝托·埃柯式的反讽提出,罗兰·巴特是被谋杀的,因为他身上有一份罗曼·雅各布森未公开的文件《语言的第七功能》。
■ 延伸阅读
《罗兰·巴特》
作者:(美)乔纳森·卡勒
译者:陆赟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4年9月
罗兰·巴特
(1915-1980)法国文学批评家、文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符号学家。终其一生致力于研究人们是如何使他们的世界变得可知的。他的多重身份尤为引人瞩目:他是一位勾勒出“文学科学”之轮廓的结构主义者,一位符号学理论的大力推广者。他称作者已经死了,号召我们不要研究作者,而要研究文本。

  《语言的第七功能》的开篇是一个陷阱:打开书,迎面砸来的就是作者洛朗·比内关于索绪尔符号学的大段引用。借此,它展示了自己虚假的骨骼肌理:一部学院小说,文人小说,语言学小说,引文小说?然而读者很快就会发现,此书并非一部高冷的学术小说,而是一个由比内设计的巨型闯关冒险游戏,其间不乏毒舌与吊诡。通过把声名卓著的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解释为八十年代法国政治权术与学界斗争的牺牲品,比内把我们带入了一场符号与伪符号翻飞的风暴之中。

  波普漫画风

  把哲学大咖拉下神坛

  八十年代的法国,哲学大咖具有造神的威力。耳熟能详的明星大师们都逐渐变成了学术神坛上的壮丽石像:巴特,福柯,德里达,阿尔都塞,索莱尔斯,德勒兹……洛朗·比内的目标明确:在这些石像身上撒尿。

  为了完成这幅波普风漫画,比内选择了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年:1980年。在这一年,政治生涯一直不走运的弗朗索瓦·密特朗在电视辩论中强势压倒保守派的吉斯卡尔·德斯坦;美国网球公开赛中,老将比约恩·博格和新秀约翰·麦肯罗贡献了一场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世纪大战”;符号学家巴特刚刚结束了和总统候选人密特朗的午餐,在海狸路上陷入迷离沉思,然后突然就被车像破布偶一样撞倒。

  来自文化界、学界和政界的大事件小细节在《语言的第七功能》中被马赛克一般拼砌起来,颇有点帕特里克·德维尔(Patrick Deville)式历史万花筒小说的味道。不过,比内笔下的历史是一种调皮的解构,就像一只钻到时代衣服下乱窜的跳蚤。他的视角带着近乎窥淫癖的快感;透过他用旷世脑洞打开的裂缝,我们窥到了哲学和语言学大师们“真实”的一面:

  福柯,性欲过剩的基佬,终日出入于同志桑拿;德勒兹,不爱剪指甲的男人,只对网球赛电视直播感兴趣;拉康,带着情妇去勾引其他男人,不时发出一两声魔性的猫头鹰尖叫;莱维,整天穿着他那件夏尔凡牌的白衬衫,扣子全开:“上帝死了,但我的发型依然完美”(现实中的莱维的确说过此话)……

  比内对于学院趣事老梗和丑闻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写出了《小世界》的大卫·洛奇,两人都在一种游戏性的概念肚皮舞中展示了当代学术圈生态,辛辣反讽了学界诸神剪不断理还乱的私生活。不过比内显然更无下限:他往往从一个简单的梗出发,把它夸大和扭曲到具有核弹破坏力的地步,他没有拘泥于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他注重的是这些人遗赠给我们的堆积如山的概念,是世界对于诸神的刻板印象和肤浅解读。

  《语言的第七功能》不是一幅低俗的学术春宫图,而是其反面:通过玩弄各种轶事和口头禅,它把学术大家的精神简化为一连串可重复生产的僵死符号,把他们的生命简化为一出掉书袋的概念假面剧:这恰恰是大众对他们所干的事。比内一方面通过漫画式的展示把大师们拉下神坛;另一方面又通过这种可笑可悲的、轻小说或地摊读物式的人物素描而讽刺了学术界乃至吃瓜群众对大师及其理论的流行图式化批量生产。

  伪语言学小说

  懂符号者得天下

  《语言的第七功能》是一部伪语言学小说,却是一本真正的侦探与冒险小说。其实,就其“观察”“解码”和“侦破”性质来说,符号学和破案术之间有着绝佳的亲和性:“人类语言不能表达一切。身体会说话,物品会说话,历史会说话,个人或集体命运会说话,生与死也会说话,而且是以各种方式不同地在对我们诉说。人是一台释意机器,只需一点点想象力,就能随时随地看到符号。符号学起航征服广袤的世界。”

  懂符号者得天下。能够和各种符号对话的人天生就是破案奇才。巴特本人对詹姆斯·邦德的浓厚兴趣也绝非偶然。《语言的第七功能》主角之一、虚构的万森纳大学年轻教授兼博士生西蒙·赫尔佐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追寻一份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留下的可以凭借语言力量控制他人和征服世界的文件,对语言学一窍不通的警官巴亚尔请求西蒙当自己的破案助手。

  这对性格互补的破案组合正如在经典侦探小说中那样,彼此存在着某种“搭档效应”:孔武有力、厌恶知识分子的汉子巴亚尔,作为密特朗权力网络中的重要棋子,一开始对大学里那些长发鸡胸的学生和教授嗤之以鼻,后来却在西蒙的影响下开始像后结构主义者一样思考;清癯的符号学家西蒙,一开始极其憎恨国家和权力机器,最后却在破案能力和辩才的施展中看到了自己对权力的暗暗渴求,最后成了不弱于巴亚尔的出色警探和冒险家。

  在《语言的第七功能》中,西蒙是一个深入权力、阴谋与罪恶热核的解码者,追查的也是一位哲学家死亡的真相。比内的破案惊奇不乏各种戏仿好莱坞商业黑帮和警匪片的桥段,少不了的还有B级片般的情色插曲。无处不在的秘密警察和黑帮打手,用雨伞杀人的高级密探,图书馆里和在打印机上的火辣性爱。还有幽灵般闪现的跟踪团伙的车子,就像丝袜里藏着的匕首一样冰冷迷人。

  在后结构主义与犯罪电影的双重编码与戏仿中,比内展示了自己自由穿梭于各种符号、象征、影像母题乃至“日常神话”之间的才能。就连全书的核心,那份被称为“语言的第七功能”的机密文件,也是一个希区柯克式的道具:一个触发全书的追踪与悬疑情节的神秘之物,一个不需要实体的欲望对象。在语言学故事的框架中,智性的“阅”与欲望的“悦”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

  为了解开手持“语言的第七功能”文件的巴特被杀之谜,巴亚尔和西蒙结伴走过巴黎的大街小巷,出没于各所大学的阶梯教室、同志浴室、夜总会、咖啡馆、火车站……并最终深入到一个光怪陆离的神秘神团内部——一个以膜拜语言、宣示辩才和用(伪)逻辑击溃他人为宗旨的“逻各斯俱乐部”。

  该俱乐部的内部会员制和邪教仪式感,让人想起共济会之类的秘密结社,或者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中的修道院。“逻各斯俱乐部”本身带着强烈的阳物逻各斯气质:父权的金字塔等级制架构,输掉比赛的代价——切掉手指或睾丸,都是一种作为对失败的“逻各斯驯兽师”的去阳惩罚。

  有趣的是,这个雄辩俱乐部的最高辩者“普罗塔哥拉”就是翁贝托·埃科本人——比内小说世界中的埃科。1980年正好就是《玫瑰的名字》的出版年,而小说中的“埃科”也在与侦探二人组的接触中获得了写作此书的新灵感,历史真实和文学虚构交叠为一个里外互相转换的莫比乌斯环。

  “元叙述”迷宫

  对沟通困境的沉思

  比内选择在2015年发表《语言的第七功能》绝非偶然:2015年是巴特的百年诞辰。小说一发表就引起了多方指责,来自法国知识界的反感和责难这反而促成了本书的全球畅销。正是利用这些一本正经的道德审判,作者构建了他那充满迷宫和岔路的符号帝国:这本小说本身就是某种具有潜在操演力量的文本,它宣告了八十年代学界愈演愈烈的学术和政治争斗的漫画化,而没有知识背景的读者会在潜意识中把小说语言的真实默认为历史的真实。严肃的道德责难则表明了此书的所谓“危险性”——虽然它本质上只是一个符码游戏。不过,游戏或许正隐藏着最深不可测的危险。从这个角度审视,《语言的第七功能》远不是一部插科打诨的笑剧;它是一次关于语言权术、媒体造势与沟通困境的沉思。

  借助这种元语言主题,比内不可避免地闯进了元叙述的领域。小说最后,侦探西蒙再也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一个虚构文本中的“编外人物”,因为谁也不知道能够操纵和表演“真实”的语言的第七功能的起始点。可能只是一个文本宣告了他的存在,可能只是一句话把他生了出来:“必须像对待神明一样对待这个假设的小说家,就好像神明总是并不存在,就因为他是存在的。”可能就连读者,也只是某种虚构和操演,在构成我们自身的符号原子中往外窥探。

  □杨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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