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6:书评周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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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 笔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更深的孤独

2017年04月2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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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25岁开始写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此情无法投递》《百恼汇》等,中短小说集《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伴宴》《纸醉》等。
《荷尔蒙夜谈》
作者:鲁敏
版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鲁敏的小说集《荷尔蒙夜谈》中的《西天寺》分上下两篇。上篇写符马同家人一起去墓园为爷爷扫墓,众人虽各怀心事,却也遵礼循仪。作者的笔触及哪里,便仿佛现出一个深邃黝黑的宇宙。下篇则是写符马扫墓过后无心于其他事体,意图在下午上班前匆匆赶赴一场约会。酒店,在与那个陌生女子春风一度后,鲁敏转而写起符马突然涌现的回忆:幼时同爷爷登紫金山的况景。奇怪之处也正在于此。他那无可救药的虚无感暂时消逝了,而被幸福感充盈全身。但这种感觉也是转瞬即逝,符马很快地再一次感到无聊,并且随着窸窣的人头转身下山。恰恰直到此刻,读者方才感知到,那个隐约可见的漫长下午被作者跳过了,此刻黄昏将尽,是天空坠落下一块块浓墨的时候,城市的夜景已经向所有众生敞开。

  各怀心事

  社会个体糟乱的汇聚

  这篇小说在《荷尔蒙夜谈》中要算是另类的了,但可能也正由于这一点而成其为佳作。如开篇《大宴》,虽也是写社会个体各怀心事,且阴差阳错地汇于一次宴会,但分明是有些糟乱了,好像那种宴会的属性也能令读者不耐烦似的。《三人二足》亦是如此。小说整个文本都致力于揭开恋足癖这类亚群体的一角,作者却显然不满于此,预后还要来一番声明,即这是鞋店邱老板为了掩饰走私毒品的内情。又是各怀心事:发生这一切时,女主人公章涵尚沉浸在这畸恋中,预备来一次彻底的爱情献身。

  当我逐字逐句读完这十篇小说,心情多少有些压抑。可是拆开来讲,压抑不仅仅指涉了作者执意揭露人心难测的兴味,也与小说谋篇上的笨拙不无关系,即不惜以非逻辑来制造感伤或高潮。同名小说《荷尔蒙夜谈》中以创造的激情来圆何东城在飞机上的荒诞举动尚且说得过去,诸如《徐记鸭往事》、《三人二足》或《坠落美学》就有些生硬了,似乎高潮召之即来、平地而起,也说去就去、弹指倾覆,徒留读者恍然莫名。

  反过来说,有些没有高潮的篇章,要更胜一筹。集子中的《万有引力》便是一篇佳作。作者以数字剪辑社会上由一个事件引发的连锁事件,而内在于一个循环中的最终事件准确无误地落实到了起始事件中的主体身上。这是拓扑学上的蝴蝶效应(The Butterfly Effect),以此形象来表达中国社会的密度与人情复杂,端得相得益彰。从这里我倒觉得中国作家的困境并非是激情不足。恰恰相反,有时未免是过于病态的亢奋了。作者或许熟悉一些弗洛伊德的理论(如死亡本能,性冲动与创造欲望的转化),但在我看来,它并不适合作家与一个情势过分复杂的系统建立一个稳定接收与回馈的共振。情绪与理智的不稳定实质上败坏的不是情绪:情绪无从败坏,遭殃的乃是感受与理智。因为更富激情的时代或早或晚会淹没比不上它的模仿。想想凯鲁亚克的写作我们就能明白这个道理。

  现代主义写作始终是传奇性的。它表现为一面狂饮威士忌一面敲打字机、一边铲炉灰一边就着小推车写、在以软木做隔音防护的卧室里彻夜劳作等等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在福楼拜以前,也许只有巴尔扎克滥用咖啡与其极不规律的作息是传奇的;自福楼拜以降,每一个作家都以其写作场景令读者印象深刻,此后作品才得以成立。质而言之,现代主义从来没有彻底否认现实主义的形而上学假设,尤其是主体性概念。它只是对现实主义的反省以及为了回应时代变迁而重构秩序做出的努力。然则反省与重构的结果是固化了以往的那些顽念呢,还是真正地落实在反省与怀疑中呢?(还有哪个时期比现代主义作家更强调自身?更强调社会中的思考与写作的主体呢?)悖论正在于巴特“时代早已将写作淹没”的预言中,因为并无一种更为亢奋的理智能在时代穹顶之下持存完卵。

  鲁敏在这部小说集里呈现的仍然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写作,而非一种当代意义上的写作。而我们应当追问一种当代的写作是何以可能的。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体现在它所要处理的对象上,即作家与现实系统、写作与社会性的形式关联。如果这个问题仍然是晦暗不明、缺乏反思的,甚至,当作家仍然处在一种并非自明的心境中,那么现代主义再一次退化为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亦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有一种当代的写作,或许应该是村上春树式的,以此防御夜晚的神话与迷狂的神话。当代的写作是自觉理智的,现象学式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着长跑一般稳定呼吸节奏而免于被追赶时代的念头拖垮的,在形式的飞旋中仍然意识到与时代同在的。

  各类情绪

  静与动的碰撞彰显更深的孤独

  集子中的《西天寺》也许是个例外。小说所写之事尽于一日之内,各类情绪也全在文本之中,处理得相当精妙。这个文本切中当代的方法虽有些取巧,即以无所不在的孤独书写来巧妙地遮掩作家在面对社会性时的犹疑惶惑,但终竟是衔接上了。

  众人在清晨的墓园中是孤独的,符马的奶奶置身于一群例行公事的家人身旁是孤独的,而在扫墓事毕之后的聚餐中就更加如此。正如文中所描述的:上坟的事结束了,她又恢复了她的次要性与旁观性,她困怏怏地坐着,襟上落了两根豆芽,半块大葱饼在她不齐全的牙齿之间艰难地蠕动。在符马的奶奶饭后对家人的后事交代里,已然是确凿的清冷了。反观他人,符马的妈妈是在上坟的间隙物尽其用,拿着电话大谈生意。大姑妈与小姑妈不避嫌隙地热烈讨论着所见所闻。大姑父掣于前列腺之困,频繁地往走于厕间。只有符马的小叔叔形单影只地举着一簇柳枝跟随着众人身后。如果说这些场景都很热闹,包括尘烟四起的周遭工地,小商贩的袭扰,打快板唱喜歌的艺人——那么真正孤独者的静默也就异常剧烈。

  烦琐的程序走过一遍,符马的家人们开始讨论墓碑上的字是否要增刻,此后又向亡人倾诉。小说上篇一面写走动的喧闹,一面又暗示孤独的静默——分明是巨大的沉默与孤独,同样与各怀心事的喋喋不休相得益彰。文本的气氛自此被成功地建筑起来。一场聚餐延续着这种静与动的碰撞,并且新增了符马表弟表姐的受宠,以及符马郁郁不得志这一条线。

  符马打开手机的计时器,开始计算这种延续的耗时。21分37秒零95,餐毕。小说转入下篇,符马赶赴同陌生女人的约会。但是作者还写到了在路上的遭遇,并不算冗笔:的士载着他穿越幽深而拥堵的地下隧道,符马与网友在手机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一旁亡魂一般的的士司机的自言自语。酒店云雨和酣睡过后,情欲孤独也在醒来时拍马赶到,并且是比之前更深的孤独:

  “四周像海洋深处一样地幽静恬然,修长的藻类与深蓝的波光触手可及,他成了透明的细胞,四面八方没完没了地平铺伸展……符马慢慢睁开眼,瞟到天花板上的简陋吊灯、墙上的印刷品,以及垂挂着的毫无活力的窗帘,窗帘外光线不明,这么说,天快黑了……这一觉多么漫长、昏死一般的,简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是能一直待在那里该多么好。”

  文本在符马下楼结账时出现了一个转折,或者说类似于普鲁斯特笔下不自觉回忆的高潮,然而却是合情合理的,即符马想到了小时候与爷爷登山的场景,幸福与充实的感觉让他既不敢相信地战栗又十分振作。二十五分钟之后他到了紫金山山脚下,想要继续重温回忆中天恩一般的感觉。可是四周的场景已然令他无能于再次感慨,完全只剩下一个冰冷空虚的此刻滞留在此。在半山腰遥望山下的城中夜色,不仅物失夜墨,符马觉得,连同过去和将来也要被这夜色的黑洞裹挟。于是他转而下山。小说在此无声地抵达了一个高潮,可能连作者也没有意识到,正是这样如同闲叙而社会性并不过度介入的一日白描中,她潜入到这个时代的心脏:众生孤独、静默以及难于抵抗地勉强立于世间。□徐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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