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6:书评周刊·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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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当代音乐那片陌生的树林

2017年05月0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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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科普兰(Aaron Copland,1900-1990),美国当代著名的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讲演者。艾伦·科普兰不仅是美国音乐史上的大人物,还是20世纪创新者中的先锋,曾获1967年奥斯卡最佳配乐奖。
《如何听懂音乐》
作者:(美)艾伦·科普兰
译者:曹利群
版本:新经典·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五十年前初夏的一天,毕业考前的最后一次辅导。大提琴改编曲,曲子不难。老师耐心示范,但我心里长草,不想再练下去。老师焦急地问:你懂了吗?那年我13岁。多年后,在北京音乐厅再遇老师,满头白发的她已认不出我。而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当年那句探问:这曲子你懂了吗?

  日后,这也成了我听音乐的习惯,先是喜欢,然后问自己:这曲子你懂了吗?懂了多少?听到了什么?

  音乐中的画面感

  乐曲表达不一定越具体越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阴晦的冬天,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后文简称“拉二”)。八个沉重的和弦从钢琴的低音区滚出来时,我浑身有过电的感觉。悲戚的主旋律还没奏完,已是满脸的泪水。我听到伏尔加河的冰雪消融,坍塌的堤岸,冰水翻卷着俄罗斯人的苦难。哪里来的画面感?作曲家创作时到底是什么心思?这疑问一直困惑着我。

  为了解答这个疑惑,时至今日,三本音乐读物都还在我的书架上:朗格著的《19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自传《见证》和艾伦·科普兰的《怎样欣赏音乐》(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版,丁少良译,叶琼芳校)。翻开书,科普兰开宗明义:“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能力来欣赏音乐……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是在三个不同的层次上来听音乐的。不妨把这三个层次分为:(一)感官层次,(二)表现层次,(三)纯音乐层次。”同样听拉二,作曲家的朋友美特涅的感受是“每当第一下警钟敲响,你就会感到整个俄罗斯跃然奋起”,而我的朋友诗人宋逖却听出了俄罗斯列宁时期的铁幕。至于作品音符背后的含义,归根结底就是乐曲要说的话,则需更深入的研究,这就进入纯音乐的第三个层次。

  对初听音乐的人来说,总希望一首乐曲有明确的指向性含义,往往越具体,越喜欢,越觉得自己“懂了”。比如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从两支长笛代表两条河流的发源地开始,到全体乐队进入的抒情宽广的旋律(代表开阔的河面),再到乡村的婚礼舞曲,伴有水底女妖舞蹈的夜的静寂,森林的气象,山岩的嶙峋,最终经过悬崖峭壁飞流直下,流向远方。一幅清晰的交响音画。难怪科普兰说,越是能使听者有联想画面的,像一列火车,一场风暴,一幕葬礼或其他任何熟悉的事物,对观众来说就越有表现力。

  但是这样的音乐作品不多,有的听众一旦在乐曲里听不到可以联系的具体事物,就怀疑自己缺少音乐欣赏力。按照科普兰的说法,这种机械的联系完全是本末倒置了。按照作曲家的本意,《沃尔塔瓦河》这样明确的标题作品也应当做纯音乐来听,因为由作曲家给出的明确的指向性含义,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作品表达的多义性。

  从这个角度看,拉二不过是作曲家创作低潮之后的一次精神复原。三个乐章的写作顺序是二、三、一,而不是一、二、三。对应作曲家的内心感受:抒情的慢板,忧郁症的缓解;钢琴的分解和弦,心灵的苏醒;旋律流畅起来,自信心渐渐恢复;就像经历一夜噩梦的人看到了曙光;之后才是大开大合、直抒胸臆的第一乐章。之前各位的解读都属于个人拓展的想象空间。

  音乐关乎情感

  语言停止的时候音乐响起

  很多时候,我们听到的音乐不仅是好听与否,或表达了某个具体对象,而是某种心理和情绪的感应过程:宁静或激昂、怅惘或得意、愤怒或喜悦。层次之微妙,变化之多端,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能充分表达音乐的内涵。科普兰说,在这种情况下,音乐家们只承认纯音乐的含义。尤其是没有标题的作品,比如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勃拉姆斯的四首交响曲,更需要在这个层面去聆听。在听的过程中会发现,三个层次其实很难分开。科普兰把聆听做三个层次的拆分,是为了便于听众理解。他以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为例,四十八首赋格曲的主调,每一首主调都反映了不同的感情世界。越是觉得美的主调,就越难找到满意的词来描述,而只知道大的情感走向是欢快还是哀伤。若进一步细品哀伤的性质,就会发觉是悲观的哀伤,还是哀而不伤,是绝望的哀伤还是带着微笑的哀伤。

  有句老话说,语言停止的时候音乐响起。多数入门者都想找合适的言词抓住音乐,总觉得柴可夫斯基比贝多芬“好懂”,前者向你诉说同样的意思,而贝多芬则很难抓住他在说什么。但后者的伟大之处恰在于此。诉说类似事物的音乐很快会让人枯燥乏味,而每次听含义都略有不同的音乐,生命力则长久许多。

  古典音乐构成复杂,一首乐曲不只表达一种情感。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主题,任何人听后都感受到磅礴的气势。构成这气势的不只来自演奏的声响,而是来自主题旋律本身。那非凡的气势和生命力使听者产生一种印象:仿佛它在发表一项强有力的声明。但是绝不要把这印象具体到《第五交响曲》“命运敲门”之类的假说。一些乐评人曾用这样的解释忽悠了不少听众,其实问题要复杂得多。外行人太热衷于抓住一种解释,使自己产生一种幻觉,自以为已接近乐曲的原意。

  听懂音乐,不能光凭一己的感觉去做大而无当的判断。在这本书里,科普兰以作曲家的身份,介绍了音乐的四种要素:节奏、旋律、和声和音色。这既是作曲家的素材,也是听者需要把握的聆听要素。只有掌握了这些基本要素,才能提升音乐的理解力。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听到的只是这些素材的综合效果。科普兰在书里引用了巴赫卓越的管风琴作品《C小调帕萨卡利亚》,先要牢记主题,每当主题演奏完毕后,新的变奏就开始了。第二段变奏强调了富有表现力的和声,第四段变奏中的八分音符变成了十六分音符,所以音乐的推进开始加快。而在第八段变奏中,和弦上增加了一个新的对位线条。由此可见,没有纯音乐层面的学习,我们的理解会丢失多少有意思的细节。

  聆听现当代音乐

  抱持开放的思想与天然的信任

  现当代音乐作品怎么听?听众往往不知道作曲家想的是什么,似乎他们在和我们开玩笑。科普兰以作曲家的敏感捕捉到观众心理。书中,他用一节来谈当代音乐,可谓用心良苦。半个多世纪过去,今天的听众仍然和过去的人一样困惑,认为当代作曲家的作品不是为他们写的,因为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虽然指挥家竭力在音乐会现场增加个别当代作曲家的新作品,但观众却很少买账。科普兰解释说,大凡有创造性的作曲家都是态度严肃的,他们不是来愚弄你的。观众也要对作曲家的尝试抱有开放的思想、良好的愿望和天然的信任。当代音乐所表现的是多种不同的音乐经验和感受,某些作品容易理解,另外一些就很难。为了让听众循序渐进,科普兰对现当代的作曲家做了四种不同划分:很容易理解的、完全可以接近的、相当困难的、非常艰涩的。由于写作此书的年代所限,很多20世纪后半叶的作曲家不在其列。但这样的划分不无道理,与我的聆听经历很接近。

  为了达到特殊的表达意图,现在的作曲家也会扩展已有的技术手段。这种传统作品的听众也提出了要求:除了在感情上接受它们之外,更要通过学习去熟悉那些陌生的音乐语汇和风格。有的音乐听起来非常刺耳,可能说明你的听觉还不适应现代音乐的语汇,这就需要提高听觉能力。面对一首新作,旋律的表达最让人头痛。有的作品没什么旋律,即便有,也无法唱出来,尤其是器乐作品,远远超出了人声所能控制的范围,听起来支离破碎,更别说过耳不忘了。科普兰也开不出灵丹妙药,只给了出路:多听,多训练。听众可能暂时感到困惑,但坚持下去就会完全不同。假如一个作曲家确有天赋,多听之后就会明白,错综复杂的音符背后有长久的感染力。

  约翰·凯奇在《沉默》中说,当代音乐就像一片陌生的森林,作曲家在树林里,听众在树林外。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作曲家从树林里面走出来,而听众则要努力走进去。作曲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但我们真正可以做到的是,努力走进当代音乐那片陌生的树林。也许走进去之后发现,那里有另外一片生机盎然的天地。

  □曹利群(《爱乐》杂志前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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