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9:书评周刊·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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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王富仁 “知我者”走了,我还活着

2017年05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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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
作者:王富仁
版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0年2月
新时期鲁迅研究的标志性成果,把鲁迅小说置于中国现代思想革命的历史进程中,进行深入的分析和认真的考察。
《解读语文》
作者: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
版本:福建人民出版社
2010年4月
三位大家共同遴选中学语文经典篇目,并对同一文本作出多元解读,尽显个性魅力。
王富仁(1941-2017),1984年毕业于北师大获文学博士学位,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第一位博士。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将鲁迅从革命叙事中拉回思想和文学领域,影响了中国接下来四十年的鲁迅研究。
2016年,钱理群到医院探望病中的王富仁,没想到竟成最后的诀别。

  中国有句古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话语出沉重,被学者钱理群用作两本书的书名。在他眼里,王富仁先生是他少有的“知我者”之一。他们都是学术界举足轻重的学者,是国内鲁迅研究领域的两面旗帜。

  鲁迅逝世后,其形象被不断扭曲和重塑,或被神化,或被政治化,已远非鲁迅本身。上世纪80年代起,钱理群便和这位“知我者”共同致力于“回到鲁迅”,揭下鲁迅被附加的符号,回归到一个纯粹的思想家和文学家身上,继而坚守他的文化精神。

  一路走来,他们在思想上“彼此搀扶”。直到2017年5月2日,搀扶者突然少了一位。这一天,王富仁因病去世,享年76岁。

  回到鲁迅 反封建思想的一面镜子

  我和富仁是同代人,不仅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当,我只比他大两岁,更因为我们都是“文革”结束后第一届研究生,可以说我们是同时出现,更以相近的姿态,展现在鲁迅研究和现代文学研究学术界的。富仁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一炮打响,迅速得到学术界的承认,在我们这一代鲁迅研究者看来,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富仁也就成为新一代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者中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富仁这篇博士论文的主要追求,如冲破将鲁迅研究与现代文学研究纳入政治革命的既定研究模式,努力揭示作为思想家与文学家统一的鲁迅的独特性,即“回到鲁迅”,同时又更关注鲁迅思想的独立创造性,并以鲁迅思想作为新时期思想启蒙的重要资源的高度自觉:这些,都是上世纪80年代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青年鲁迅研究者的共同追求,实际上形成了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的新学派。这样,我们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就成为80年代思想解放、思想启蒙的有机组成部分,富仁和我们的研究成果,一经发表,立即在社会上,特别是青年一代中得到热烈的回响,其影响远远超过了学术界。

  那时候,富仁在北师大讲鲁迅,我在北大讲鲁迅,还有很多朋友在其他高校讲鲁迅,我们都是把自己的教师使命,也是研究者的使命,定位为“做沟通鲁迅与当代青年的桥梁”,于是就有了我后来在回忆中所说的“‘我——学生——鲁迅’之间的精神的共鸣,生命的交融,那样心心相印的课堂气氛,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此后就很难重现了”。这或许有80年代特定时代的特殊性,确实很难重现;但在我看来,其内在的精神,即学术研究的生命特质,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成果的接受者读者之间的“生命的交融”,是具有普遍性的,至少是构成了学术研究的一个派别,我称为“生命学派”的基本特征。而富仁正是这一学派的开创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

  但我们的成长也并非一帆风顺:富仁的博士论文具有显然的挑战性,在得到广泛好评的同时,也引起一些学术同行的反感。富仁在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采访(后来以《鲁迅改变了我一生》为题在网上发表)时说,他因此卷入了漩涡之中,这是他所不愿意的,但这也是像他这样参与开创生命学派的学者的共同宿命:他们的研究所具有的现实感与批判性,注定了只能作为“异类”存在,并不断被“特别关照”。

  并肩作战 当启蒙主义遭遇质疑

  到上世纪90年代,我们这样具有浓郁启蒙主义色彩的研究,就遇到了更大的挑战。自称“新生代”的作家,迫不及待地要“搬开”鲁迅这块“老骨头”,以开创“文学的新纪元”。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思想文化现象:在90年代的中国文坛学界,轮番走过各式各样的“主义”的鼓吹者,而且几乎是毫无例外地要以“批判鲁迅”为自己开路。

  面对远比80年代单纯的启蒙主义复杂得多的90年代的政治、思想、文化生态,我感到极度的困惑:一方面,我自身思想的发展由80年代的单一启蒙主义进入“对历史、现实和自身的全面反思、反省”的怀疑主义,因此,对启蒙主义也有许多质疑;另一方面,我又必须与那些从形形色色的其他思潮出发,对鲁迅和启蒙主义全盘否定的虚无主义思潮划清界限。

  虽然,我最终在鲁迅这里吸取了资源,强调“双重怀疑”:“对启蒙主义的怀疑,以及对‘启蒙主义怀疑’的怀疑”;但我还是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困境。这时候,是富仁以他所特有的坚定给了我当头棒喝:记得是1994年,我和富仁一起应邀到韩国进行学术交流,我一路都讲一个题目:《中国知识者的“想”“说”“写”的困惑》,这是我这一时期的怀疑主义思想的代表作。富仁听了以后,在我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即毫不含糊地、诚恳地对我说:“你的质疑固然有道理,你也没有根本否定启蒙主义;但现在大家都在否定启蒙主义,你我两人即使明知其有问题也得坚持啊!”

  我听了大为感动,这是提醒,更是相互激励:无论如何,在当代中国,必须坚持启蒙主义,即使只剩下富仁和我,我们都要坚守:这是时代、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就在这刹那间,我觉得自己与富仁真正相识相知了,富仁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从此成为我生命中的永恒记忆。

  打破桎梏 学术规范不能成思想枷锁

  我们还要共同面对学院学术的压力: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学里的学术在“重建学术规范”的旗帜下,日趋专业化与技术化。这本身自有其必然性和积极意义,但这样的学院规范发展到极端以后,就对富仁和我这样的多少保留民间野性的学者,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否定:我们的有主观生命投入的研究,被视为对“学术客观性”的冒犯;我们学术论述中很少引述西方时髦理论,以证明其正确性,我们自身的学术价值也变得可疑。富仁和我,就这样成了学院派学者中的“不守规矩者”和“异己者”。

  坦白地说,我们自己对此虽感不快却并不在意(富仁性格比我刚烈,抗压力更强);真正让我们感到纠结的,是当我们都当上教授、研究生导师,事实上被学院承认和接受以后,却感到了学院体制的束缚。我在1997年写的《我想骂人》的文章里就这样写道:“我担心与世隔绝的宁静、有必要与无必要的种种学术规范,会窒息了我的生命活力与学术创造力和想象力,导致自我生命与学术的平庸与萎缩;我还忧虑于宁静生活的惰性会磨钝了我的思想与学术的锋芒,使我最终丧失了视为生命的知识分子的批判功能;我更警戒、恐惧于学者的地位与权威会使我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某种合谋与附庸”。

  应该说,这样的危险,在90年代中后期就已经是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最大陷阱;富仁和我是较早意识到这样的危险,并自觉试图挣脱而出的学者,这全靠鲁迅对我们的影响和启示。我在文章最后就是这样说的:“我内心深处,时时响起一种生命的呼唤:像鲁迅那样,冲出这宁静的院墙,‘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自我选择的重大调整,加强对现实的介入,同时追求更接近知识分子本性的“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精神境界。

  自我完善 中国文化的守夜人

  此后十余年,富仁和我都步入老年。我发现,富仁的研究与写作,越来越具有“文化守夜人”的意味——这是富仁提出的概念,他曾写有《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一书,现在他自己也在为中华民族文化(“新国学”)守夜,为鲁迅文化守夜:在不断发表关于“新国学”的长篇力作的同时,还写出了《中国需要鲁迅》这样的专著:他也在“接着鲁迅往下做”。

  我自己,在把研究的重心转向更具历史与现实批判性的当代政治、思想文化研究的同时,也在更自觉地坚守鲁迅思想文化阵地。就像我在《鲁迅与当代中国》“后记”里所说,几十年来,富仁和我,以及我们的相知者,“从来不为(鲁迅的)批判者的高论、喧嚣所动,依然我行我素,以鲁迅的韧性精神,到处讲鲁迅,一有机会就讲鲁迅,乐此而不疲”。我们如此执着、固执地坚守,许多人是不理解的,我们经常遇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质疑。

  富仁在《中国需要鲁迅》里说:“我可以断言,在今后二十年内,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上,鲁迅将赢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价值和意义,也将表现得更加鲜明和充分”,这是代表我们的共识的。而且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同:今天,许多人在面对和思考当下中国现实时,都越来越意识到,中国的问题,不仅有体制的根源,也还有国民性改造的问题。我们这些鲁迅精神和文化的坚守者,既不断受到质疑,但在根本上又不是孤独的,而且我们又是彼此搀扶的。

  现在,富仁走了,我还活着。我早就说过,活着就是为了最后完成和完善自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坚守鲁迅的精神与文化。现在,这又成了“幸存者的责任”。我还会这样继续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钱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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