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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告诉我妈妈地震时是什么样子

汶川地震9年,逝世教师彭建之女写寻人启事,寻找关于母亲的回忆

2017年05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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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张丹玥母亲当年的学生代国宏,送给张丹玥的礼物。受访者供图

  “九年了,我想妈妈”。

  在2017年5月11日深夜发出的一则寻人启事中,20岁的张丹玥这样写道。

  九年前,5·12地震发生时,张丹玥的母亲、北川中学老师彭建在给高二五班上政治课,地动、楼塌,她的遗体在废墟中埋了四天,才被家人找到。

  当时读小学六年级的张丹玥也受了伤,直接被送到绵阳,她再也没见过妈妈。

  九年过去,失去伴侣的人们,有的再婚了;失去孩子的父母,有的又孕育了新的生命。但失去母亲的孩子,不可能再有一个妈妈了。

  震后父亲再婚,她在舅舅家长大。她形容没有妈妈的日子,是“每一次因思念流下的泪水,都告诉我,没有她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往事历历在目,刺痛、温暖,也拯救着她。有一个问题,她好多年都没得到答案,那就是,妈妈到底是怎么死去的?

  她决定找到当时在母亲课上的学生。11日晚,这条寻人的微博通过账号@逝者如斯夫dead发布,截至发稿前,已经获得了48233次转发。

  昨日下午,张丹玥见到了当时在教室里的学生代国宏,他告诉张丹玥,彭老师当时很镇定,地板扯开口子,一瞬间她掉下去,没有痛苦。

  “我想知道,妈妈是当场就没了吗?还是和她心爱的学生们埋在一起慢慢停止了呼吸?甚至,她最后的模样是否完好?妈妈最后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时的学生才知道。”

  ——张丹玥

  在一瞬间死去,没有痛苦,多好呢

  新京报:你是怎么想到要写这个寻人启事?

  张丹玥:每年一到五月,我就忍不住要在网上搜和北川中学相关的信息。那种情绪,一到这个时候就躲不开。今年我有了微博,在微博上搜关于北川中学的信息,看到去年这个微博账号发过一篇关于一个北川中学老师的文章。就想能不能通过它去找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新京报:此前这些年,你也一直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张丹玥:我听到过一个版本,说她当时躲在讲课桌下面。地震时我太小了,才11岁,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是我想,只要找到当时课堂上的学生,他们一定知道。

  新京报:那篇公开信,你写了多久?

  张丹玥:很多当时的回忆,其实是从我以前写给妈妈的信里面摘取的。但是我不敢写太细,不敢提了,这对我、对读者,都是一种刺激。

  新京报:公开信发出来之后,都有谁联系你?

  张丹玥:好多我妈妈的学生,我以前的小学同学,甚至还有我家以前的亲戚,地震时我们失散了。我觉得很意外。当时那个账号的编辑跟我说,让我做好准备,可能什么也找不到。

  新京报:妈妈的学生都说了什么?

  张丹玥:有个叫代国宏的哥哥说,我了解你妈妈,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当时课上他们都有点慌,我妈把手举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让大家安静,没有什么,不要怕。她走出教室看了下,没什么动静,就快步走回来,重新拿起了书和粉笔。脚面开了一条缝,她掉下去了。当时他们都喊我妈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

  我希望如那个哥哥所说的,一瞬间,没有痛苦。如果我的妈妈,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在一瞬间,像做梦一样死去了,没有痛苦,多好呢。

  “北川中学在地震中共遇难40位老师,很多老师真的很伟大,所以我觉得他们也该被记住,不该被忘记。”——张丹玥

  她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我就在教室外面哭

  新京报:你记忆里,那天的北川是什么样子?

  张丹玥:那天外婆在检察院边上的家,外公在文化馆,妈妈在北川中学,他们都不在了。

  我和同学在空地上坐了整整一夜,一晚上都在余震,黑暗中都听见山在垮。5月21号之后北川就封城了,北川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就是一座死城了。在高温消毒。北川老县城是不可能重建的,因为那里太惨了。

  新京报:你对妈妈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张丹玥:那天早上,我去上学,她去上班,我俩好像没怎么说话。我对她最后的记忆,是一个背影,她绾了一个髻,一如平常,穿着黑色的衣服。

  新京报:之后你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张丹玥:我在学校被压住,自己逃出来了。经过北川中学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冲进去找我妈妈,但是我爸拉住了我,我被送到了绵阳,被送到了成都,最后到了绵竹。过了几个月之后才回去。

  新京报:小时候你眼里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张丹玥:她一直很忙,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过,我两三岁的时候,她就带着我去班上。她在教室里面上晚自习,我就在教室外面哭。她就说,同学们先上个自习,我去陪陪我女儿。如果她要带我,我就一定在学校。所以我对北川中学感情很深。

  新京报:她和她学生的关系怎么样?

  张丹玥:她很爱她的学生,总带他们来我家吃饭,给他们拿钱。他们都叫她彭妈妈。那时候我想养蚕,有个姐姐家里是养蚕的,就会给我带几条。那种师生间的爱,是很深的。

  新京报:现在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北川中学的全景吗?

  张丹玥:进门之后是一栋楼,我们以前就住在这里,岔路口往前走,是一栋家属楼,我的好朋友就住在那里,小时候很多和我一起打乒乓球的小伙伴都死了。

  还记得那个崭新的塑胶跑道,我妈当时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用了。还没用过。

  “她(妈妈)不能看见我一点点长大,不能听我诉说自己微妙的心情,不能在我无助时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不能在我受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不能和我手挽手去逛街,不能半夜来为我盖上被我踢掉的被子,不能在我害怕的时候安慰我说不要怕。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我的只是几张照片和无尽的思念。” 

  ——张丹玥

  如果父母都在,我宁愿没有脚

  新京报:妈妈现在有墓碑吗?

  张丹玥:没有坟墓,北川中学现在是一座巨大的山,一到春天,山上开满了花。我们都去山上上坟,山上都是大家烧的纸。其实明明有专门立的碑,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碑前面,因为人就埋在山里。

  新京报:这些年,会经常回去看她吗?

  张丹玥:一般过年会回去,但是5·12那天我是不愿意回去的。我上中学的时候,长辈们也不带我回去。有一次我回去了,我想哭,在他们身边我又不能哭,都折磨。直到去年5·12,我梦见我外公让我回去看他们。我才第一次回去。

  新京报:你现在身边还有妈妈的东西吗?

  张丹玥:我爸当时回去拿了几本相册出来。我上大学拿了两张出来,一张是外公外婆抱着很小很小的我,一张是我妈一个人,我就把它们放在一个相框里,放在寝室的书架上面。

  我有个同学,身上有妈妈的链子。还有个同学,她妈妈就在她面前死去的,不过至少她妈妈还给她留了遗言。还有个同学,当时脚被直接截断了,用的假肢,但是她父母都在,现在她过得挺幸福的,还会给我发照片。其实我觉得,我宁愿没有脚……

  新京报:你觉得妈妈留给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张丹玥:爱呀。今天那个哥哥就说,我妈妈留给他最珍贵的是一个好的习惯和品质,有了这些,其实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但我觉得是爱,我知道她是很爱我的,所以我也会更加珍惜和感激别人的爱。就像她那么对她的学生,她的学生才会那么回报她。

  新京报:所以这是你想要去做一名老师的原因?

  张丹玥:我刚开始是很抗拒当老师的。我太喜欢北川中学了,喜欢那里的人,北川中学遇难的四十位老师,基本都是我认识的。所以我很难受,很抗拒。

  但是我今天问我妈妈那些学生,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他们说,当老师啊,走你妈妈走过的路啊。我好感动。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我想把妈妈走过的路延续下去。

  新京报记者 罗婷 实习生 王双兴 四川南充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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