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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晓苏:睁开眼睛看世界真“解渴”

2017年05月17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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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晓苏在北大读书时的照片。
孟晓苏,知名学者,企业家。1949年出生,1977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新闻学专业。1983年至1990年,担任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秘书。1988年、1993年考入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门下攻读硕士和博士。其博士论文成为中国房地产改革方案的基础。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高考印记】
孟晓苏大学时期的课堂笔记。
孟晓苏拍的一张命名为《饥》的照片,表现北大学生如饥似渴学习的情景。

  孟晓苏的办公室到处可见北大的痕迹:本科、研究生期间和同学的合影,博士毕业时和导师厉以宁的合影。

  1977年,28岁的孟晓苏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成为“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和孟晓苏一起入学的,有32岁的“老大哥”,也有16岁的应届毕业生。

  同学中,有伤痕文学作家陈建功、写出《血色黄昏》的老鬼……

  他们大多数经历了历史的磨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浪潮中,和这个国家一起解放思想、睁开眼睛看世界,如饥似渴地接受新思想和新知识。

  个体和国家的命运通过高考相互勾连,构成了个体和国家共同的轨迹。

  【高考关键词】

  学位制度

  1980年2月12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并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并于1981年1月1日起施行。1981年5月20日,国务院批准《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暂行实施办法》,沿用1935年即已规定的博士、硕士和学士等名目以形成三级学位制度,并规定学位授予之学科门类与相应学术标准。我国较为完善的学位制度自此建立,中国学位制度与研究生教育开始携手并进,相得益彰。

  此后,一个具有相当规模、学科门类大体齐全、学位质量能够得到保证、以高等学校为主体的学位与研究生教育体系和运行机制已经形成。

  “我想考大学,但不能表现得过分急切”

  1977年10月,工厂的大喇叭传达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年轻人可以考大学了!但我并没有特别地高兴,觉得自己没希望。

  高考已经中断十年了。

  1967年,初中毕业两年的我进入北京东方红汽车厂,成为一名工人。十年间,我学了车工、刨工、电工,抡大锤也不在话下——现在我的右胳膊比左胳膊长1.5厘米,就是十年工人经历的“收获”——我技术好,当时一心想当个八级工。

  1977年,我已经是厂里的基层干部,相当于现在的党办副主任,还入了党。

  车间主任、党委书记和工厂工人对我都不错,我对自己的未来很乐观。

  我也想上大学,但不能像其他工人那样表现得过分急切、似乎想赶快离开工厂。而且,我多半觉得没希望上大学,不是担心十年没复习功课,而是我已经28岁了,年龄可能“过线”了。

  但几乎厂里的每个人都觉得我能考上。

  工厂教育科科长和分厂党委副书记一起商量着帮我报了名:“孟晓苏不上大学可惜了。”

  考试第一天,我母亲特意为我准备了一杯平时喝不到的牛奶。第一门政治考试刚开始,我就憋不住了。但我又不敢去厕所,这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我去了还能让我回来考试吗?我就一直忍受着生理的难受把题目做了下来。

  虽然因为牛奶,第一门政治考试吃了大亏,但几门考下来应该成绩不错。最后悔是地理没有复习那套模拟题,但我凭借着常识做出了一些题目。

  再说说我当时报志愿的情况,从小学到中学,我的作文常是班级的范文。我在工厂期间,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等多家报纸发表过文章,并成为北京日报的特约通讯员。

  在填高考志愿时,教育科长毫不犹豫帮我填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并在后面附上我的“成绩单”:孟晓苏曾在北京日报发表文章××篇、在人民日报发表××篇等。

  1978年2月,我正在车间里,有人喊着我的名字举着牛皮纸信封找我。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北京大学”四个字时,我既高兴又忐忑——多年没有高考了,这会不会是不录取的通知书?撕开信封一看,“通知你录取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哎呀,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这一刻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我拿着通知书回到家,我妈笑得哭了,她既是为我高兴,也为那杯牛奶没有惹下祸而庆幸。她悄悄担心一个多月了,生怕那杯牛奶影响到了我的前程。

  我读初二时,高考中断,实行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但推荐的都是别人,我慢慢就失去了希望,后来彻底绝了念头。现在回想,恢复高考真是不可思议,我被北大录取,也不可思议。

  同学最大年龄32岁 最小16岁

  收到通知书一个多月后,3月22日,北大开学。

  工厂党委副书记特意申请了一辆吉普车,拉着我的行李卷、洗脸盆,穿过南门直奔新生报到处,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

  取了钥匙,直奔32号楼321房间。宿舍六个人,刘海东穿着一身军装,他以军队连长身份考进了北大;吴国光,山东临沂棉纺织厂职工;王永强,天津一家银行职员;胡晓钉,插队知青;年龄最小的是王咏赋,他没吃过苦,刚高中毕业就赶上了高考。

  和我们宿舍一样,中文系的学生主要是工农兵,以知青居多。十年之中,大家的经历迥异,但都没想到能上大学。

  班里有位叫马波的男生,在内蒙古插队时被人打成残废。后来因为对“文革”说了一些不满的话,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到荒山野岭中接受劳动改造。他不喜欢说话,一个人沉默地写着东西。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作家杨沫的儿子,现在成了著名作家“老鬼”。

  中文专业的陈建功和我一样是工人出身,此前在京西煤矿挖煤。因为喜爱文学,他从矿坑里出来的时候背诵了一句《日出》中的词:“太阳升起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因为这句“反革命”言论,他招来了批判。

  同学们背景不同,年龄自然也不同。

  我们班年龄最大的是王广新,已32岁,我们都叫他老大哥,年龄最小的16岁,两人年龄正好相差一半。总体看,我们班生于1957年的学生居多,而1957年是生肖鸡年,这一帮学生又自称为“鸡帮”。

  中断了十年,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大家喜出望外,如饥似渴地学习。

  未名湖畔、图书馆里到处是学习的人。图书馆根本占不到位置,我们只能在宿舍学习。女同学学习尤其刻苦,最初学校宿舍不停电,几个女同学就一直学习。后来学校十一点准时拉闸,否则她们就要没完没了开夜车。

  在学三食堂门口,我曾见到一个男生一边拿着馒头捧着饭盆,一边看书,我当时拍下了这张照片,并命名为《饥》。这种“饥饿”、“饥渴”是经过“文革”又重新上学的我们这代人的状态。

  “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惊奇”

  文学给“饥渴”的精神世界带来另一种慰藉。

  上世纪70年代末兴起了“伤痕文学”的浪潮。从“文革”十年的困惑中走出来,有郁闷、有反思、有悲愤,十年经历汇集起来成为了“伤痕文学”。

  陈建功根据自己的矿山经历先后写出了《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迷乱的星空》等短篇小说。他写得很快,一写完大家就一起提意见,也有同学抄写下来,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在32号楼对面的墙壁上。周边清华、人大的学生也赶来,抄写、传阅陈建功最新的作品,北京大学成为了“伤痕文学”的策源地之一。

  日后成为著名作家“老鬼”的马波则不动声色,一个人只顾埋头书写。马波写得很乱,我们班的几位女同学就帮着工工整整抄写在格子作文本上。这部共同抄写的作品就是后来的《血色黄昏》,这部长篇小说成为一代知青的记录史。

  课堂和学术也开始回归理性,一切都要“颠倒”过来。

  原来批判旧文学、打倒“孔家店”,但是现在一下子变过来了。原有的课本不能用,新的课本还未出来。文学史课上,谢冕老师完全不用课本授课,我们就在下面飞快地做笔记。

  新闻学也开始“突破”。

  “文革”十年,新闻报道方式被扭曲,新闻报道甚至成为四人帮打击别人的工具,新闻学充斥着不少陈腐的东西。甘惜分老师在讲授新闻理论课时,提出新闻学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按照新闻自身的规律而不是领导部门个人意志发号施令。

  课堂的自由之风也随之恢复。

  有位讲授地理的老师,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来教室只带一只古巴雪茄盒,上课时慢慢悠悠将盖子打开,倒出一根粉笔。从空间地理到经济地理到南北关系南南关系这些政治地理,他知识开阔,课堂总是坐满了人。

  课堂之外的讲座也迅速打开了77级的眼界。

  当时厉以宁老师在学校开经济讲座,讲解西方经济史。犹如突然打开一扇窗,原来整个的经济思想是这样的!过去历史上我们认为只有工业、制造业才能创造价值,现在大家开始争论商业活动是否创造价值。如今看这些争论很幼稚,但是这种初步的思想解放、刚开始张开眼睛看世界的惊奇,真解渴!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初的北大校园,到处热情洋溢,激荡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又夹杂着质疑与思考的气氛。

  我在校学生会文化部担任部长。虽然是部长,但手里一分钱经费都没有。到处借录音机,组织学生跳交际舞。

  为活跃学生生活,校学生会还为学生争取到了电视机——上世纪80年代初的北大,学生宿舍一个楼层一台电视机。

  1981年3月20日,世界杯排球赛亚洲区预赛,中国男排对决南朝鲜。收音机里,解说员宋世雄激动地宣布:3:2,我们赢了!

  北大校园一下子沸腾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到操场”,大家举着点燃的扫帚当火把,敲打着饭盆,“叮叮咣叮叮咣”汇集成一支队伍流向操场,群情激昂地喊着:“向中国男排学习”。突然,中文系文学班的“大嗓门”刘志达喊了一声:“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第二天,这句口号传遍了中国。

  在80年代的理想主义的氛围中,77级、78级的学生带领北大走在时代前列。

  77级的学生也开始表现出不一样的锋芒。

  我当时去了人民日报做见习记者。实习期间,发现杭州风景区被浙江省委、杭州市委的有关部门挤占。当地记者不敢报道,我写了一篇相关报道,锋芒直指当地政府。最后,这些政府部门“被迫”搬离景区。

  那一年,我30岁。

  读书直接指导了实践

  毕业之后,我去了中宣部新闻局,后调入中南海,担任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的秘书。在中南海工作期间,我直接接触和见证了中央改革决策过程。

  1988年,我回校深造,考入厉以宁老师门下读硕士研究生,后再次考上厉以宁老师的博士研究生。

  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中国经济改革的战略问题》。根据在中南海工作八年的经验,论文提出了“发展市场经济”、“改革进入深水区”等观点,这些观点当时引起了批判,但后来很快被证明是正确的。我的博士论文是《现代化过程中的房地产研究》,四个月后,四部委在这篇论文的基础上成立了房改课题组,论文观点直接成为房改方案。

  如今看,我论文中的很多观点和预言都成为了现实。但这些都是我在北大读书时的副产品,没有想到读书直接指导了实践。

  北大十年,本科、硕士、博士,我一截一截学下来,受益匪浅。如果再往前推,是高考改变了我们一代人的命运。在高等院校的持续学习与研究,让我们的理论水平与分析能力得到提高。这种学术功力在走到工作实践中后,就慢慢释放与发挥出来了。

  【同题问答】

  1

  新京报:推荐10本影响最大的书?

  孟晓苏:工厂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资本论》。还有厉以宁老师的《非均衡的中国经济》、各种西方经济学读本,小时候看的《红楼梦》、《水浒传》、《三国》。

  我最近在看《三体》,很有意思,觉得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可以超越时间。

  2

  新京报:你最深刻的高考记忆是什么?

  孟晓苏:是牛奶。但我平时也是喝不上的。好不容易高考前喝了一杯,影响了考试。我现在都不喝牛奶。

  3

  新京报:什么事,你高考后才明白?

  孟晓苏:我高考时已经28岁了,只是觉得庆幸,如果我当初太顾面子、害怕失败而不去高考,我不知道现在会怎样。

  4

  新京报:你高考时有座右铭吗,是什么?

  孟晓苏:当时的座右铭是“希望存在于最后的努力”。

  新京报记者 侯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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