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减肥：“大师”称意念发功可治病

　　随着人们对养生的看重，各类辟谷养生修行班日渐流行，加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一般的辟谷班收费千元，甚至数千元。他们宣称辟谷不但能减肥，还可以治愈高血压、糖尿病和癌症。

　　他们让学员们通过修习来汲取宇宙能量排出体内浊气，甚至让学员们默念某位身患疾病的学员名字，以达到用意念治病的目的。

　　在辟谷班里，有人觉得“神奇”，有人怀疑被骗。

　　医生或医学专家指出，并非所有人都适合辟谷，即使通过短时间断食达到减肥目的，也应在专业医生指导下进行。

　　参加辟谷减肥班首日，张琳做得最多的动作是盘坐、踮脚震动手臂。

　　她也想心无杂念地汲取宇宙能量。但她实在太饿，于是在休息时，偷偷吃了花生和牛奶。

　　5月28日-30日，包括张琳在内的30多名学员，集结在海淀区凤凰岭一处农家院里，进行为期3天的清水辟谷。

　　饿、难受、好点儿了、更难受了……这些感受在学员身上轮番上演。

　　学员修习“服气”后仍喊饿

　　身材娇小的张琳体重曾不到100斤，近半年她胖了20斤，看到朋友推荐辟谷减肥班的消息后，她从沈阳来了北京。

　　5月27日报到时，张琳称完体重、量了血压，被工作人员叮嘱从当晚起便不能吃饭。她放下新发的禅修服，跑到村里小卖部买了酸奶、牛奶和花生。“先吃些垫一垫，马上就不能吃了。”

　　所谓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主张不食不饿，并非简单的断食和绝食。

　　此次张琳参加的清水辟谷，被告知在3天内只能喝水，不能吃饭，以“服气”补充能量。“服气”即习练功法，吸收宇宙能量，排出体内浊气。

　　在凤凰岭一座农家院里，两层小楼供学员住宿和上课。学员们的一日三餐，就是在院子里练功“服气”。

　　“服了气你们就不饿了，就有了能量。”一名辅导员说。在这座农家院里，除了带练老师，还有多名辅导员对学员进行指导解惑。她们都是义工，自称都有辟谷7天、21天甚至49天的经历。

　　28日辟谷第一天，带练老师李某教给学员们三套服气功法——“六字诀服气法”“龙腾九式”和“上古能量驱寒服气法”。

　　“六字诀服气法”要求学员掐指弯腰，指尖向下，嘴里依次发出“嘘”“呵”“呼”“嘶”“吹”“嘻”的声音。之后起身，双臂置于头顶，两脚颠三下，将“宇宙能量”灌入体内，随后双手合十，憋气9秒，将口中津液和气吞下，送至下丹田。再重复掐指弯腰动作，如此循环18次。

　　在介绍“龙腾九式”时，李某说了句“也就是养生保健操”。每一式都有特殊的名字，同样每式18次。收功时学员跟着老师按揉双眼、搓脸、按摩耳朵、颈椎，最后再齐声朗诵感恩词。整套功法结束。

　　“上古能量驱寒服气法”则是在夜晚修习。据辅导员介绍，这一功法不仅可以汲取宇宙能量，还能驱寒、驱湿、调理睡眠。此功法要求平躺，大口吸7次气，每次之间调整呼吸9次，最后一次调整呼吸3分钟。

　　第一天“服气”下来，多名学员纷纷表示“头晕”“很饿”。

　　“为啥我没什么感觉？”学员田刚按照服气功法修习过几次后，还是没有汲取到“宇宙能量”，并且越来越饿。

　　他特意去请教了李某。“那是因为你还不熟练。”老师给出了解答。

　　“原来从头顶灌的能量和咽下的气要一起融入下丹田。”田刚似懂非懂，决定再多练几遍。

　　在辟谷正式开始的前一晚预备会上，李某还通过点穴让学员止饿。随着学员脖子、背部、手臂、腿、肚子传来一阵阵酸痛，穴位逐一被点。

　　“点完穴就不饿了？”有学员想了解原理，李某笑着说，“这解释不清的，这几天听话照做，不要问。”

　　到了28日，点穴的功效并没有在一些学员身上体现。

　　有时，张琳也会感觉好了一些，“饿得没那么难受了。”但一会儿，又难受起来。

　　她在报到当天买的零食，第一天辟谷就派上了“用场”。

　　29日早上爬山回来，一位学员看到路边的桑葚，忍不住摘了吃，并分享给其他几位学员。

　　每天临近饭点，附近邻家飘来的炒菜味让学员们开起了玩笑，“来来来，吃饭啦，烙饼卷带鱼、孜然羊肉串。”学员们一边说一边猛吸两口，“好香”。

　　对于学员们喊饿，辅导员说，“其实不是饿，是馋，是欲望。”

　　讲师称辟谷可治愈糖尿病癌症

　　来自石家庄的学员王芸第一天差点饿晕。与张琳同住一间房的她也看到了张琳吃东西的场景。

　　“我也好饿。”她说完，又喝了一杯水，决定倒头去睡。躺在床上的她突然又说：“虚得不行，感觉快晕了，给我吃点什么都行。”但她又不想放弃。

　　“以前人们没钱吃饭，咱们是花钱来不吃饭。”王芸自嘲说。

　　此次清水辟谷，北京某辟谷机构收费标准为：3天基础班1380元，3天精品班2380元，7天班6380元。

　　张琳、王芸等人报的都是3天精品班。新京报记者也报了这个班进行体验。

　　报名先在线填写信息，随后被拉入一个“辟谷训练营”的微信群，辅导员告知学员，27日下午6时前自行前往报到，现场交费。

　　报到现场，新京报记者发现工作人员在登记资料时，只是简单地询问了记者的姓名、手机、地址等几项基本信息，并没有询问记者是否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

　　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中医科住院医师、中山大学禁食疗法研究组成员邱超平表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辟谷。辟谷期间因需要连续断食，患有暴食症和厌食症、营养不良、严重高血压、糖尿病以及心脏病、精神病、严重肝肾功能不全等病症的人都不适宜辟谷。

　　近几年，各地媒体多次报道有学员参加辟谷导致病情出现意外。2016年，南阳一名男子辟谷7天，不仅血糖没降下来，反而引发严重的糖尿病并发症被迫截趾。同年，一位57岁的高血糖女性，辟谷第二天突然晕倒在地，还未送到医院便已身亡。

　　邱超平说，糖尿病病人辟谷，最终导致死亡，可能是由于严重低血糖引起休克或者脂代谢紊乱引起的酮症酸中毒。

　　他解释说，节食中人体分解脂肪，会产生一系列的中间产物，统称为酮体。当体内酮体堆积过多，超过人体代谢能力，会导致人体血液PH变化，引发酮症酸中毒。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会直接导致昏迷乃至死亡。对糖尿病病人来说，无论是分解脂肪的能力，还是代谢酮体的能力，都比正常人差，所以在饥饿状态下，比正常人更容易诱发酮症酸中毒。

　　不过，在辟谷第一天的下午，领修老师奕某为学员讲解《辟谷理论知识》时还说，辟谷对治疗糖尿病很有效果。

　　她说，辟谷是人体生命科学，不是自然科学。辟谷完全没有任何药物干预，靠身体本能，激发潜能。

　　在她的讲述中，胃肠道疾病、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症、皮肤疾病、妇科疾病甚至癌症都能通过辟谷治愈。

　　“辟谷期间最好不要吃药。”奕某讲述了一位打了13年胰岛素的1型糖尿病患者抛开药物辟谷5天的经历。“家人发现他的酮体不断增高，就把他带回去了。其实根据我们对他的观察和他自身的状况，7天是没有问题的。”

　　学员林莉曾是名护士，在听完奕某的课之后，对此次辟谷之行非常失望，“1型糖尿病患者是千万不能辟谷的，我问老师那名患者效果怎样，她说胰岛素减少了，这其实是跟患者体重变轻有关。就算讲也得有些医学常识。”

　　第二天上午，林莉谎称公司有事，离开了辟谷班。

　　“大师”隔空发功意念治病

　　辟谷进入到第二天，一些学员饿意更甚，情绪低落，甚至有学员决定放弃，躺床上不再参加活动。

　　为给大家“打气”，29日下午的《辟谷心法》课上，辅导员为大家播放了《水知道答案》视频。片子讲的是水不仅有喜怒哀乐，而且还能感知人类的感情，水在看到正能量词汇时会结出好看的结晶。

　　这节课由另一名领修老师郭某讲述，他自称药王孙思邈的61代传人。

　　片子放完后，郭某一一询问学员，“水知道什么答案？”

　　“可能是人的心情感染到了水”，学员开始从各个方面找“答案”。

　　事实上，只要上网一搜索，就能看到《水知道答案》被辟谣的信息，水不可能对人类情绪进行感知和反应。“水知道答案”这项研究并不符合相关的技术流程，其结论自然也不足为信。

　　郭某随后又播放了一段电视剧片段：一名男子受伤后被刺激重新站了起来。他让学员们讨论“是什么让他站了起来？”

　　有学员质疑说，“这可是电视剧啊。”

　　突然一名老学员打断了讨论，对郭某说：“说点实用的吧，做龙腾九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运气，六字诀也没有得到要领。”

　　郭又讲解了一遍服气功法。“宇宙能量能不能进来，取决于你能不能信。用意念就能摄入能量。”在他口中，龙腾九式又成了“高级气功”，需要配合意念才能练好。

　　为让大家感受意念的力量，郭某给大家发了次功。发功时，辅导员将门窗关闭，并拉上了厚重的紫色窗帘。学员们分六列盘腿坐在垫子上，面对郭某。郭某坐在讲台椅子上，离最近的一排学员约一米多远。

　　“很多人心脏有问题，我给大家调理一下心脏。”郭某要求学员举起双掌面向他，他坐着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准学员，从最右侧挥到了最左侧。

　　“大家什么感觉？”他问学员。

　　“感觉心脏暖暖的”“觉得心脏跳动更强了”，一些学员高声说。

　　也有学员称没有任何感觉。郭某说，“有些学员的气感比较敏感，能感受到变化。有些属于迟钝型，一时感受不到。”

　　意念发功在29日晚上再次进行。学员依次上台，讲述自己的问题。更年期、压力大、肠胃炎、腿疼、肾虚……而其他学员则和郭某一起，用意念为台上的学员治病。

　　学员田刚自述腰背一直疼痛。主持人让田刚在台上站立，双手合十，对着台下盘坐着的众学员说：“大家心里默念田刚的名字，想着要帮他改善腰背的疼痛。”

　　房间里一片寂静，学员们盘腿坐在台下，两手掐指放在腿上，闭上眼睛默念田刚的名字。这次照样门窗关闭，厚重的窗帘也被拉上，房间里没有开空调，也不通风。

　　五分钟后，主持人让大家睁开眼睛，询问田刚的感受。“感觉后背有热气慢慢升起，下身很空，好像感受不到。”他说。

　　其他上台的学员，在众人意念的加持下，还有脚麻、胃暖、起鸡皮疙瘩等反应。也有个别学员“什么都没感受到”，主持人说“这会持续好几天，回去慢慢感受身体的变化”。

　　蚊虫叮咬被解读为皮肤排毒

　　在经历意念发功治病以及“服气”课之后，学员身体发生的一些细微变化都被辟谷老师解读为“正是辟谷起的效果”。

　　“病灶”成为了学员们时常能听到的词汇。

　　一位学员被蚊虫叮咬手臂而引起过敏，经奕某诊断为气冲病灶，发出湿疹，属于皮肤排毒反应，“我也长过湿疹，很多学员辟谷之后皮肤都变好了。”

　　一位学员在微信群里询问“胃疼好几次，还想吐”，被答复说是“肠胃的病灶反应”。还有一位辟谷14天的学员，“每天都睡不着，喝一口东西都难受，回谷后吃啥拉啥，一吃就恶心。”辅导员回复说，“这个情况是气冲病灶的过程，有的人身体比较敏感，反应比较大，冲过去，毒素排干净就好了。”

　　对此，国家二级健康管理师单大琳表示，这完全是借用概念，病灶是人体发生病变的部分，与不吃东西不是一回事。辟谷确实可以使肠道排除残余营养物质，达到营养均衡，但宿便并不是毒。

　　协和医院皮肤科住院医师向以魁介绍，“7天不吃饭只喝水，皮肤能变好”绝对不可能，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有很多重要的功能，如屏障防护、感觉、吸收、分泌排泄、体温调节等，这些功能都需要能量来维持，如果长时间没有食物摄入，就会出现皮肤干燥、萎缩等情况，而不是皮肤变好。

　　向以魁说，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湿疹不是由“湿”也不是由“体内湿气”引起的，反而和“干”有关系，皮肤干燥、皮肤屏障功能破坏就容易长湿疹。

　　奕某为打消学员的疑虑，还反复强调辟谷的科学依据是去年获得诺奖的细胞自噬机制。她说，人体在饥饿的状态下，健康细胞会吃掉坏细胞，从而增强免疫力。

　　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教授孙学军表示，细胞自噬是单个细胞吃掉自己的一部分，在受到一些不好的刺激尤其是能量缺乏时发生，人不吃东西不等于细胞能量缺乏。细胞自噬也不是好的细胞把坏的细胞吃掉。目前细胞自噬是一种现象，但是具体对哪些疾病有好处还不清楚，依然在学术层面研究，还没达到应用、操作的程度。

　　学员质疑辟谷效果被踢出群

　　辟谷进行到第三天，每到课间王芸就立马回房间躺在床上，“好想吃饼干啊”，她身体很难受，但又说不出哪里难受。

　　三天结束，回到家的王芸依然“虚得不行”，上了半天班就请假回去躺着。

　　“我想问下，为什么我现在这么虚弱，我都按照要求去做了。”5月31日，一位渴望改善皮肤状况、工作压力大的女孩在群里发问。

　　辅导员回复：“一定要增加运动量，每个人身体情况不同，生发阳气需要的运动量也不一样。”

　　有学员因身体不适想去医院做检查，奕某说，学员“身体不适”这是病灶反应。在辟谷期间，人的身体在不断排毒和代谢，酮体、尿液、血脂在医生眼里不一定正常，不需要去医院体检，回谷（恢复饮食）一个月之后检查，各项指标都会正常。

　　对于这类辟谷班对减肥的作用，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营养与食品安全系副教授范志红解释，断食后脂肪与肌肉同时被消耗，蛋白质分解，基础代谢率下降。一些过度肥胖的人可能通过短时间断食得到瘦身目的，但也应在专业医生指导下进行。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营养科副主任营养师刘金英说，长时间不进食损伤很大，肌体处于低代谢的状态，血糖降低。严重饥饿状态下，人体会消耗蛋白质，就会乏力，各器官功能也会受影响。

　　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中医科住院医师、中山大学禁食疗法研究组成员邱超平表示，三天以上的断食需要有医护人员安全看护，并有基本营养支持，如水、电解质、少量蛋白和碳水。同时也要用中药来改善断食中怕冷、乏力、头晕、胃肠道蠕动变慢等症状。

　　被学员认为“特别神奇”的意念治病，在北京大学心理学博士陈绍建看来可能是一种忽悠。

　　他说，某些人修行到一定程度会具备“意念”的能力，但初次接触“意念”的学员默念一些话语，根本无法起到作用，也不能算是正能量的传递。接受意念的学员可能比较容易受暗示，出现的感觉是自我暗示产生，并非生理上真的有变化，没有客观指标的验证，不能说明意念起了作用。

　　结合当时的发功环境，陈绍建说，老师发功前关闭门窗，拉上窗帘，做物理的外在改变，是为了营造神秘的氛围，进行“集体催眠”。部分容易受暗示的学员，认为“心脏变暖”只是一种主观感觉的模糊描述，没有科学的证据支撑。

　　尽管受到多位医学专家的质疑，但在奕某眼里，“医生并不一定了解辟谷，辟谷需要有实证实修的辟谷导师指导”。

　　在学员报名帖子中，还附有郭某、奕某、李某的“辟谷养生指导师”培训证书。

　　在相关网站输入姓名和证书编号，郭某和李某的证书项目名称显示为“资讯”，与其他辟谷养生导师证书的项目名称“辟谷养生”不同。

　　记者查询获悉，这类CETTIC证书（国家职业培训证书）已停止发放，其中辟谷养生指导师项目也随之暂停。

　　截至2016年6月，国务院分6批取消了319项职业资格。中国就业培训技术指导中心与中国就业促进会决定停止开展CETTIC职业培训项目，并停止证书发放。

　　在网上搜索郭、李二人信息，发现二人都自称拜西安气功协会原会长尉迟琴为师，为同门师兄弟。学成后，二人在北京办班传授辟谷养生技术。

　　在此次3天清水辟谷结束后，有学员被郭、李的辟谷理论折服，打算再报一个7天班。

　　也有学员私下感觉受骗，但又无证据，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一名学员在群里表示，此次辟谷对自己没什么效果，被辅导员认定为“传递负能量”，将该学员踢出了群。

　　（张琳、王芸、林莉、田刚均为化名）

　　A08-A0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赵朋乐 实习生 王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