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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祭 先锋主义理想与德意志的毁灭

2017年06月2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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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里斯·埃克斯坦斯,多伦多大学历史学荣休教授。所著《春之祭》曾荣获华莱士·K.弗格森奖和延龄草图书奖。
《春之祭》
作者:莫德里斯·埃克斯坦斯
译者:李晓红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7年4月
2007年9月20日到23日,“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版本的《春之祭》曾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一票难求。

  1913年5月29日,巴黎香榭丽舍剧院,一场声称属于“真正艺术”,不受时空限制的芭蕾舞剧在这里首演,舞剧来自俄罗斯,名叫《春之祭》。

  那晚,“标新立异”的舞剧导致了骚动。有人被震撼,给予了极高的正面评价;有人被触怒,称之为矫揉造作的垃圾。观剧者们描述现场的文字资料,甚至也出现了矛盾和混乱。也许,他们都是基于自己的情绪选择了一部分信息。

  《春之祭》上演之后一年,爆发了惨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人们在梳理一战历史时,多从政治、军事和经济角度切入。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荣休教授埃克斯坦斯另辟蹊径,从文化与艺术,即精神的视角,去追寻战争的源头,其著作就以这部芭蕾舞剧来命名。他认为,《春之祭》带来的那个喧嚣夜晚,正是那个时代的象征,可以充当上个世纪的分水岭,成为“现代主义”发展的里程碑。

  也许,埃克斯坦斯的另一个结论更让人震惊,多少也让人费解,作为现代主义文艺的先锋派似乎被他认定为是战争的精神源泉,与纳粹的冲锋队有着亲缘关系。

  祭祀仪式 狂舞至死的少女

  《天鹅湖》曾在19世纪末的艺术史上留下最炫目的身影,是古典芭蕾舞剧的巅峰之作。

  但同时,“巅峰”两字意味着它可能也是古典芭蕾舞最后的辉煌,巅峰之后便是衰落。

  有一群文艺精英不满暮气沉沉的现状,发起芭蕾变革运动,开创早期现代芭蕾的全新时代,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是其中的代表作。

  斯特拉文斯基幻想出远古原始时代俄罗斯春祭仪式,全篇分为《大地的崇拜》和《献祭》两大部分。当曙光初露时,一群少女互相围绕着跳舞,祈求祖先的庇护。最后,大家会挑选其中纯洁善良的一位,围着她旋转,她就是献给祖先的祭品,她将狂舞下去,直至死亡。

  与传统作品不同,《春之祭》的节奏常出现不和谐的情况,传统强弱节拍常失去平衡,使旋律显得怪诞,在当时看来确有“标新立异”风格。总体而言,其音乐风格给人反传统、非理性的刺激感,也许作者想通过荒诞不经的节奏和令人恐惧的乐风,唤起大家对远古祭祀的无限想象。

  春天原本是万物苏醒、生命绽放的季节,祭祀是为了神灵和祖先给予众生恩典,使生命得以延续,但对生命延续的祈祷是以死亡换来的。在这个仪式中,死亡已不叫死亡,而是“牺牲”,这其中似乎蕴含着诡异的悖论。因此,这部作品在巴黎首演之后,引发骚动与争议在所难免。

  《春》剧的先锋派与现代性是什么关系?马泰·卡林内斯库曾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分析了现代性的五个基本概念: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也就是说,先锋派是现代性的面孔之一。

  “先锋”原为军事术语,是指先头部队,后来演化成政治术语和美学术语。政治先锋服务于政治革命,艺术先锋自然引领文艺革命。卡林内斯库还提出,美学现代性应被理解成一个包含三重辩证对立的危机概念:对立于传统;对立于资产阶级文明的现代性;对立于美学现代性自身。

  美国文化史学者鲍尔·福赛尔认为,一次世界大战把人类社会推到了现代。埃克斯坦斯却说,其实战争仅仅是催化剂,现代性运动始于1914年之前,战争只不过临门一脚,把世界带入现代。人类的努力和行为支配了19世纪最后十年,先锋派艺术、时尚、性解放激励人们反叛当时的道德体系,解放与现代性观念被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德国则成为世界现代主义民族的标杆,20世纪初的德国也是先锋派艺术的重镇,它促使建立了一个通往残忍战争的文化和现代主义,最终伴随着现代性而毁灭。

  纯粹理想主义 叛逆的“德意志精神”

  德国在铁血宰相俾斯麦手中完成统一后,仅用了二三十年时间便赶超英法,跻身世界一流工业强国之列。相较英法,在政治统一、工业化、城市化方面,德国是“迟到的国家”,但正因为它新锐,所以有一股创新和叛逆精神。如果说英国是工业时代的“引路人”,那德国就是后工业时代的“发动机”。

  对教育、技术、科技和效率的崇拜令德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开创了欧洲各领域的多项革命。统一前的19世纪60年代,普鲁士的学龄儿童入学率达到100%。

  迅速的崛起令德国人产生一种孤独的愤怒感,他们把自16世纪以来确立的欧洲“盎格鲁-法兰西”霸权当成假想敌,认为那是旧秩序的象征,以理性主义、经验主义和功利主义为基础,那样的世界徒具形式,缺乏精神价值。英法文明或模式所谓的“自由与平等”观念在德国知识分子看来是虚伪的,充满着谎言和欺骗,不是诚实和真正自由的文化。倾向唯心主义的德意志精神、德意志灵魂越来越被知识分子所推崇。

  与过去“德国是保守的旧势力堡垒”的认知相反,自19世纪末,德国不仅在政治、思想上扮演充满现代主义的领军角色,也是文艺和社会运动的先锋。一方面,虽然德国保守的容克集团仍然发挥作用,但另一方面,德国当时有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政党——德国社会民主党,全球的劳工运动都以其为领头羊,德国的青年运动、妇女运动也开展得如火如荼。

  埃克斯坦斯似乎想告诉我们,现代德国的崛起,其精神、气质和人们的反应,颇像《春》剧的诞生,充满悖论,散发着叛逆与反抗的气质。而《春》剧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亦相当醉心于德意志文艺,认为它有“原始的质朴”,反抗让人感到窒息和无聊的规矩,反抗无意义的惯例,反抗不真诚。

  一战的爆发,由一系列阴差阳错的事件与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造成。没有一个国家像德国人这样意志高昂、热情万丈地支持战争,但直到战前,秉承国际主义的世界最大社会主义政党德国社民党仍然组织了几十场反战集会。事情的变化发生在1914年7月末和8月初,7月28日俄国向德国宣战后开始总动员,连社民党也大转向了。

  前去投票的社民党议员们本来仍决意投下反对票,但在路途中,被群众的狂热所感染,全国大街小巷的酒馆、饭店都聚集着人群,唱着爱国歌曲,高喊“德意志万岁”。“如果社民党核心会议不支持战争拨款,社会主义议员们会在勃兰登堡门前被踩死。”德国社民党政治家古斯塔夫·诺斯克(后担任过魏玛共和国首任国防部长)后来回忆说。被这股汹涌的民族情绪所裹挟的,不仅是主流党派,还有德皇政府,而知识分子们也纷纷联名支持为德意志而战。

  在领土与利益争端的背后,德国人更多是从精神角度来看待他们卷入的战争,他们对于自己的“道德优越感”、“道义力量”深信不疑,愿为了德意志民族及其精神的“伟大理想”去牺牲。战争是文化也是艺术,德国参战是为了追求真实,追求真理,追求先锋派在战前就已经提倡的价值观,反对先锋派抨击的物质主义、平庸、虚伪和暴政。

  美国南北战争是人类进入工业时代后第一场大战,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才发展为主流。在一战艰苦乏味的堑壕里,走出一位艺术青年,他的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我是抱着纯粹的理想主义的态度走上前线的。”希特勒如此描述他“在世上经历的最伟大、最难忘的时光。”德国的很多知识分子和群众也相信,经过这次大战的苦难之后,一个自由、美丽、幸福的德意志将诞生于大地。

  希特勒及他的纳粹党推崇德意志精神,对“资本主义陈腐世界”大加挞伐,也要扮演革命性的角色,向旧欧洲挑战。从历史事实看,他掌权后,对“色调阴郁”和“手法粗粝”展开了批判,认为这是被犹太人“污染”的不健康艺术,先锋派艺术家及其作品作为“堕落文化”中的成分,几乎都遭到了攻讦和禁止。

  纳粹主义与它的先锋队,不是与先锋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吗?但两者之间冲突的事实多少令人费解,他们之间到底是断裂的对立体,还是有着思维上传承,其中的逻辑关系怎样搭建,论证过程如何完成,只能从埃克斯坦斯那里寻求答案。

  □段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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