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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无人认领

2017年06月26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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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区康乐村内景。握手楼、窄巷子,闪烁的灯牌,密密匝匝的小作坊,是广州城中村的常态。A12-A13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罗婷
义工组织沿街给流浪者发放食物、水,有时还会发放棉被。受访者供图
广州殡仪馆大门左边,立着一排公告栏。左边贴着无人认领尸体的资料。
“广州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是全国第一家公开无人认领尸体信息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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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1日清晨,306号房那位胖先生倒在了房间里。

  几个小时后,邻居发现他去世,报了警。

  在广州市海珠区金紫里直街的这间群租房里,49岁的他占据了一个10平米不到的隔断间,月租350元,他住了5年。

  胖,是这位先生给房东和邻居们留下的唯一印象。直到去世,人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来自哪里,有无亲人。

  28天后,他成了编号2017A14123,和其他18位死者一起,被挂上了“广州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照片、死因、死亡地点、身高……简单的十一栏信息,定义了他们的一生。

  这个网站属于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是全国第一家公开无人认领尸体信息的网站。广州每年有超过1000名死者的遗体无人认领,都会在此公示。

  在这个超级大都市里,这些无人认领的遗体曾以学徒、民工或者流浪者的身份,生活在城中村、隔断间甚至桥下江边。他们奋斗过也被温暖过,最终死于车祸、饥饿、疾病和命运的无常。

  公告栏里的死者

  常住人口超过1400万的广州城,每年至少要举行10000场葬礼。规模最大的广州市殡仪馆,年处理遗体30000多具,业务量位居全国第一。

  殡仪馆主礼楼的26个告别厅在分割好的5个时段里都塞满了悲伤肃穆的人群。年轻女孩的告别会上,摆着沾满露水的红玫瑰。生前声名显赫的逝者,葬礼会安排在可容纳600人的告别厅。

  无人认领的遗体,则是热闹的反面。

  在殡仪馆大门左边,立着一排公告栏。左边贴着无人认领尸体的资料。按规定,这些遗体将在公告栏和网上同步公告两个月。

  公告栏右边,则贴着超期寄存骨灰的情况表。711盒骨灰在2005年就应该被家人领走,但是直到2016年6月12日,依然所托无人。一些人不知姓名,被命名为胡母陈氏、梁英红之婴、罗北平之B,有人干脆是一个编号,A19802无名氏。

  2007年,广州市殡仪馆就曾披露数据,称冷藏库中还有1855具无人认领的遗体。火葬场则积压着近6000个无主骨灰。

  没人来凭吊这些休止的生命。他们会被塞入尸袋,被黑色金杯车运到广州市殡仪馆。几年前,运尸车车身写有大大的“广州殡仪馆”字样,在外停车十分不便,后来只好改成了放在前窗可移动的字牌。

  接着,他们会被送入殡仪馆的冷藏库,或进入冷柜,或搁上货架。工作人员会把遗体进行防腐处理,把面容修饰到至少可以拍照识别的程度。如果实在破碎,他们就不会在网上刊出照片。

  两个月过去了,仍没有找到亲属,或是亲属仍不来认领遗体,他们会被包裹着火化。他们生前的故事,将随遗体一同火化,成为永远的谜面。

  城中村里,卑微死与生

  没人知道去世前,306号房的胖先生在出租屋里度过了怎样的五年。

  在金紫里直街寻找306号,要穿过隧道一样漫长狭窄的巷子。“隧道”里抬头,只剩一线青天,被乱搭的电线切割成更碎的碎片。空气里流动着菜叶、辣椒、腐坏水果的味道,坑坑洼洼的地面积着一摊摊水,人走过时要格外小心。

  在邻居307号住户阿祥眼里,这位先生沉默少言。他每天早晨七点出门,骑着银色的捷安特单车到滨江路,靠向游客兜售杂货为生。

  如今那辆车还停在楼梯间,蓝色的塑料篓里散落着圆珠笔、胶布。一小袋莲蓬,已经干枯成灰黑色。房间被上了锁,门上还有他写过的几个大字,“请兄弟无使吵”,这是广东话。

  他讲粤语,阿祥听不懂,他们几乎不交流。只有一次,他的手机被偷,借阿祥的手机打电话。他告诉阿祥,自己有个女儿在读高中,但他逢年过节几乎从不回家。

  他身高差不多1.70米,“至少有160斤”,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常“呼呼”地喘气,看到邻居们吃肉、吃猪蹄,有时会先羡慕,嫌弃自己“只能吃青菜,还这么胖”。

  他住的隔断间,一层楼隔开了8间房,每间不过10平米,房租在每月350元上下。屋里一扇30厘米宽的窗户,推都推不开,没有一丝风,漏着一点点光。他有时不开灯,只就着这点光在屋内摸索。

  这是阿祥所知道的关于306号房先生的全部信息。房东则知道得更少,他只在每个月9号上门收一次租金。租房时,他甚至不看租客的身份证。

  他死了,阿祥也没嫌晦气搬走,“都是打工的人,哪来的工夫折腾呢。”

  如果在广州城的地图上给逝者的死亡地点描点,你会发现,大多数时候点都会落在某个城中村。海珠区的康乐村、白云区的长红村、天河区的石牌村、荔湾区的芳村……它们杂乱、错落,就夹在闹市之中,紧挨着摩天楼群。

  巷子里的餐馆,8块钱能吃一碗米饭不限量的盖饭;不到五百块,就能租间屋子。根据广州2016年3月的数据,这座城市里登记在册的外来人员有790多万人。

  从警十几年,白云区公安分局嘉禾派出所民警刘春斌的工作,就是在城中村串街走巷。这个派出所近10平方公里的辖区内,遍布小作坊、皆是握手楼。他说,每年他们至少要处理3起租客独自死在出租屋内的案子。

  出租屋内的生活是孤独的,人与社会的关系可以完全切割干净。刘春斌说,“在群租房里去世的,一般是去世好几天,被隔壁邻居闻到臭味,打电话给房东,才发现人死了。”

  2017年4月28日,编号2017A12754的男子在嘉禾派出所辖区内猝死。这位51岁的先生一直独居,在附近靠打零工为生,死后至少3天,尸体传出臭味,才被邻居发现,房东报了警。派出所联系了家人,却不知为何没人去认领遗体。

  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编号2016A38125的25岁青年度过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不平安的夜晚。在嘉禾街南8巷,他找了一间出租屋,交了3天房费,关好屋门,在房内点燃一盆炭火,结束了生命。

  死者的遗体被带走时,住户们都伸长了脖子,在门口呆呆地看上一会儿,又散了。这个陌生人是谁?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家人朋友?皆不为人知。

  意外比明天更先来临

  命运永远充满未知。

  死于意外,没来得及留下个人信息,是遗体无人认领的一个原因。

  今年3月8日,编号2017A07085的男孩没有从火灾中逃出来。

  那场发生在海珠区康乐村的大火烧了近四个小时。房子被烧得焦黑,三个月过去,门口仍贴着封条。

  这间屋子打了隔断,放了至少3张床。火灭后,保洁员李青娥上去看到,男孩的遗体躺在客厅中间。她以为是制衣厂的人体模具,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手腕还在流血。

  他姓甚名谁,来自哪里,警方也一无所知。大家只晓得,他大概是附近制衣厂里的学徒工,租住在此。这些制衣厂里都是年轻的男学徒,电脑绣花、激光烧花、冲孔、珠边……早八点到晚七点,一个月上班30天,挣5000块钱。

  去世时,他20岁。

  去年8月,编号2016A25853的女士倒在了天河区的一间出租房内。这个在写字楼上班的27岁姑娘,下班到家后,连包都没打开,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洗澡。老化的热水器让她触了电,倒下后她再也没起来。因为家属与房东在赔偿问题上纠缠不下,她的遗体未被领走。

  生命转瞬即逝。他们中有的在医院去世,有些在广州市火车站东广场、广东省汽车站、各种立交桥下、地铁口停止了呼吸。在珠江及其支流,水上警察也曾捞起一些遗体。

  一位警察说,如果是死在医院,医院需要开具死亡证明。如果死在医院外,比如在路边、水里、出租屋,则比较麻烦。法医会参与进来,警察要查明是自然死亡,还是自杀、他杀,是否成为一个“案件”,才能决定是否开具死亡证明。

  流浪者的“归宿”

  每天早上7点,306号房胖先生出门往滨江路走时,珠江边的流浪者们已经收拾铺盖,准备起床了。

  清晨是广州城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光。天色刚亮起来,路上行人甚少,珠江的风温润柔软,它公平赠予所有人。

  流浪者们被允许在这里过夜,绿化带将他们与江边的游客隔离开,自成一方天地。垫上被子,幕天席地,至少风雨进不来。天亮后被子一卷,各谋各的活路。

  如果细心观察,你能发现“无人认领尸体网”上一些有意思的细节。比如从2016年6月至今的一年间,网站上显示的最高频的死亡地点是白云区人民医院,几乎每八人就有一人死于这里。

  这所医院离广州市火车站8公里,离广州东站2公里,离广州市救助管理站市区分站最近,直线距离不到1公里。这些地点都是流浪者聚集的区域。

  去年夏天,一位76岁的流浪者在街头被撞倒,不治身亡。这是一位快乐的、有点酷劲儿的老头,穿一条牛仔裤,头发花白,清瘦,收垃圾为生,但床铺永远干干净净。因此人人都愿意亲近他。他来自顺德,有家人,说和儿媳关系不好离了家。别人再问细节,他不愿多说。

  他去世后,义工们在报纸、电视台、微博都刊登信息,甚至通过公安系统查询线索,希望找到他在顺德的亲人,但他们始终没有出现。他最终被送进殡仪馆,成为无主遗体。

  义工梁俭强和流浪者打交道至少5年,他说,有些流浪汉年轻,暂时失去工作,还有机会回归社会。那些上了年纪的,只能靠捡垃圾勉强谋生,疾病、饥饿、意外事件,对他们来说样样都是威胁。

  几乎每年,广州市老城区的某医院都要收治至少30个流浪者。急诊科护士长陈婧会被其中一些人感动,“有人走时会留个单子,说我欠的多少钱,下次来还。”但她同时也为医药费苦不堪言,“医院不是公益机构,每年这部分的花费至少要五万,但能报销的不到十分之一。”

  医生刘杰长期对流浪者提供义务治疗。他的患者,有的一个小伤口感染,直到脚脖子烂穿流脓;有人死于多器官功能衰竭,经过了漫长的折磨,才走到人生终点。“他们身上那些病,你根本没机会在医院里见到,因为症状已经不典型了,没有人会拖那么久还不去治。”

  有人给这群人一个残酷的定义:“无人认领遗体后备军”。老无所依,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4月中旬,圣晖园公园的凉亭里,编号2017A11604的男子停止了呼吸。他56岁,东北口音,衣着破烂。他在凉亭里躺了三天,前两天他勉强还能走路,第三天下午已经告别人间。

  “嗬,(死的)多了去了。”6月中旬,我到凉亭寻找事件的目击者,这是68岁的流浪汉常双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掰着手指数:“年纪大了生病多。有个湖南的在水果摊边上死了;安徽有个大高个,在上面小牌坊躺着就死了;还有个常州的,坐在桥下闭了眼。”最让他难过的是沈阳的老宋,头一天还和他聊天儿,第二天死在了省汽车站门口天桥底下,“天天喝酒,喝死了”。

  他指了指东北男子死前睡的长凳。那里,早已被新来的一位流浪汉占领。

  那些被放弃的家庭成员

  白云区太和镇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陈荣记得,3月17日的那个清晨,那位30多岁的母亲抱着她9个月大的儿子走进急诊室的情景。

  孩子早已没了呼吸,没了脉搏,身体甚至已经出现尸斑。他死于一种罕见病,叫menkes综合征。这是一种遗传性疾病,多见于男性,患者的平均寿命只有19个月。

  知道孩子没救了,这位母亲不哭不闹,这令陈荣惊讶。之后他才知道,那不是平静,那是绝望——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死于此病,现在第二个儿子也因此而死。那天,她没有等到殡仪馆带走孩子的遗体,拿到死亡证明,转头就离开了。

  这个叫张博林的小婴儿成了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上的2017A08024号。3个多月过去,他的父母还没有去殡仪馆处理遗体。陈荣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去处理了,“这是第二个小孩了,说真的,创伤很大。”

  婴儿,在无人认领的遗体中占比约十分之一。截至6月8日,在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上可见的245具遗体中,年龄在1岁以下有20例之多。他们中的多数都是因病去世。

  这种现象有迹可循。2014年初,广州曾试点“弃婴岛”制度,在开通的48天内,收到弃婴262名,数量远超过预期,且绝大多数患有严重疾病,其中脑瘫、唐氏综合征、先天心脏病居前三位。

  一位急诊科护士说,在广东省儿童医院,被抛弃的孩子最为常见。“特别是重病的,比如脑瘫,父母直接把孩子和行李扔到街边。”

  另一些无人认领的遗体可能涉及经济纠纷。

  编号2017A10671,是个叫魏国禄的陕西姑娘。她刚满21岁,一张生活照上,她戴着黑框眼镜,有些书卷气。她来自陕西安康山区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高中毕业后跟着母亲、姐姐到广州黄埔区的一家工厂打工。4月10日中午,她毫无征兆地从厂区宿舍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没有留下遗言和遗书。

  她的父母认为是“由于工厂分配给魏国禄的工作量过多,劳动强度过大”,导致女儿“无法承受巨大压力”。出事后,工厂出价13万,希望平息此事,家属觉得“草菅人命,无法接受”,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有去处理遗体。

  如果情况不变,6月28日,就是她遗体将被火化的日子。

  广州市殡仪馆负责人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车祸身亡的遗体占到无人认领遗体的两成,由于家属和车主、保险公司大多无法谈拢赔偿问题,这些遗体也无法得到妥善处理。

  挽救濒临逝去的生命

  在广州市殡仪馆,负责无主遗体认领工作的是三名女员工。按照规定,她们只需要贴出通知,达到告知目的即可。但一位员工说,她们其实用尽了办法,尽量与死者的家属取得联系。

  去追查一个无名死者的身份,能体味人间百态。一位姑娘已经做了母亲,那些被遗弃的婴儿遗体让她落泪,“你不知道,那些孩子样子都非常精致,就跟睡着的娃娃一样”。

  在一篇论文里,员工谢晓璇把无人认领的遗体称为“殡仪馆挥之不去的痛”。她认为,遗体的处理涉及公安、卫生和民政多个部门,为避免纠纷,大家都不愿意出具无人认领遗体的意见,而殡仪馆又不能自行处理,导致了遗体的积压。

  为了让这些无主尸体能得到妥善处理,广州市公共财政每年都要投入近500万。

  2012年2月,《广州市无人认领尸体处理办法》正式制定出台,对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善后有了明确规定。

  实际上,确实有少部分遗体最后会被家人领走。一旦网上公示的信息被撤下,就意味着这具遗体等到了来处理的家人,将免受孤独之苦。

  6月上旬,18岁女孩梁巧红的信息就从网站上撤下。4月17日她在海珠区的一个小区去世,死因待定。她妈妈来领走了她。在殡仪馆的业务大厅“天堂信箱”里,我们看到了妈妈写给她的信:“亲爱的梁巧红,妈妈带来靓靓裙、高高高跟鞋,让你美美上路,去极乐世界做善良天使。”

  我们还找到了两个感人的故事,以证明这个城市里仍有热心人,挽救了一些濒临逝去的生命,使他们幸免于遗体无人认领的命运。

  今年端午节前,一家医院急诊科护士长陈婧接诊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她的母亲疑似精神障碍,养了十几只猫,把猫看得比孩子还重。她对孩子又掐又捏,一直嚷着要把她打死。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全身是血,满是淤青。

  急诊科的护士照顾了女婴五天,给她买了奶粉,洗了澡,妻子在哺乳期的男医生,还带了母乳来喂她。她很快恢复生气,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人。她最后被送到福利院抚养。

  2013年10月,流浪者韦士带躺在人民路的高架桥下,已经不能动弹。他臀部已全部溃烂,患有严重的肝吸虫病,左手关节和膝盖都被肿块撑得变了形,紧紧裹在被子里。义工来看他,他一心求死,只要一瓶烧酒。

  几个男义工扛起他放上三轮车就走,烧了热水在公厕给他洗澡,把他送进医院。之后他病愈,回了广西横县老家,结束了流浪生活。

  此后五年,上百位义工开始沿着广州城的大街小巷给流浪者派饭。夏天派花露水、蚊香,冬天派棉被。团队里有医生,还有成员负责给他们找工作。

  韦士带回家的那个冬天,义工梁俭强在微信朋友圈写道,广州的湿冷是入骨的,但相信韦先生记住了广州,记住了广州还有一帮善心的青年。这个温暖,应该是入心的。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罗婷 广州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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