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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酗酒者莫非》“莫非”是不是史铁生不重要

2017年06月27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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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兵将“莫非”演出了一种一蹶不振的惯性——身体的损伤会好,但精神在遭遇过挫折后永远垮了。
天津大剧院供图

  【文化谭】

  

  波兰导演陆帕并不完全相信史铁生作为叙述者时,所给读者展现出的一切——即便那是使用了第一人称的自传式作品。在陆帕眼中,作品就是作品,永远成为不了作者本人,一旦“我”被写在了纸上并打算把它拿给人看,那么“我”就消失了。

  追求醉酒者的混沌状态,导演切碎了时间

  6月24日于天津大剧院上演的《酗酒者莫非》,是由史铁生的作品《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构想》改编而成,改编者及导演是执导过《假面·玛丽莲》《伐木》《英雄广场》等的陆帕。

  酗酒者莫非是一个局外人,不同于加缪《局外人》中的主角——一个主动选择局外的局外人,莫非是一个被迫局外的人。一场变故让他普通人的生涯画上句号,自此他厌弃了局内人的生活,却也绝望于被局外——因为局内是虚伪,而局外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虚空。在这片虚空中蕴藏着一个莫非希望中的乌托邦,而这个乌托邦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曾想把杨花儿拉进他的乌托邦,一起做那不演戏的人,最终却失败了。酗酒是莫非避世的庐,死亡才是他在这影像一般虚空世界的解脱。

  首演当日观毕,难以想象这是出于一名波兰导演之手——它竟然如此“中国”,仿佛故事就发生在当代北京某一个施工空地上;当然更难以想象这会是出自中国导演之手——它竟然如此“不中国”,去掉了译制腔和夸张的肢体,我们找到在国内戏剧里久违的咏叹与诗意。

  而时间,是陆帕的美学。一切信息都搭载着时间而来。

  他将时间掰成碎屑在林间一面自顾自地走一面若无其事地撒,观众像是鸟儿,啄食这散落一地的时间碎屑,可能曲径通幽,可能误入歧途,只有食量够大够辛勤的鸟才得以收集齐所有的时间织一个脉络,但无论如何,那小口服食的过程是如此美妙充满诱惑,你甘心落入陷阱。

  《酗酒者莫非》就是这样将莫非的一生捏碎了,非线性的、意识流样的叙事方式让许多人诟病“场与场转换之间缺乏联系”。《酗酒者莫非》真实的时间线就是三天,这三天里除了遇见记者桑德拉是一件确切发生的事,其他的真假莫辨都发生在莫非半醉半醒的意识里。作为酗酒者的莫非,他的意识如此混沌,如果像某些观众期待的那样条理清晰地讲述因果,观看过程当然会容易许多,但那将磨损一个酗酒者在恐惧与盼望里真实状态的呈现。这显然是导演不容妥协的地方。

  不必纠结于史铁生和“莫非”的真实边界

  陆帕对真实追求的执念,除去体现在对表演和时间的要求上,更体现在他的文本改编上——他甚至想探求作者本人与叙述者之间的真实边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陆帕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融合进了创作,将史铁生作为某种原型融进了莫非这个角色,他认为作者在写作时不可能脱离开自身的经历,酗酒者身上一定有史铁生的存在。于是他让莫非在青年时期如同史铁生一样发生了一场车祸、一样坐上了轮椅、一样与自己的母亲发生冲突……

  周国平质疑此举会导致文本的延溢性缺失,缺乏普世的哲学意味。或许,导演需要一个具体的理由带领莫非成为莫非。因为人类普遍意义的成长与孤独无法导致莫非成为莫非,一定有一件事让他纯然清醒地意识到现实世界的虚假才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虚幻的真实。这件事被导演用史铁生本人的经历代替了,但却不能狭隘地说这件事就是史铁生遭遇的车祸,应该将其看成任何一种导致一蹶不振的挫折。因为即便莫非后来可以行走自如,只是他依旧带着轮椅,仿佛是一种一蹶不振的惯性。身体的损伤是会好的,而精神却永远地垮了——这种垮不来自于车祸本身,而来自于凭借车祸看清了的一切。

  然而,导演陆帕并不完全相信史铁生作为叙述者时,所给读者展现出的一切——即便那是使用了第一人称的自传式作品。在陆帕眼中,作品就是作品,永远成为不了作者本人,一旦“我”被写在了纸上并打算把它拿给人看,那么“我”就消失了。带着这样的审视的眼神,陆帕设置了桑德拉这一角色。

  桑德拉是陆帕的一部分,对酗酒者(或者说史铁生)带有外来者视角的好奇与共鸣,陆帕见不到作者,但他有权去做一个读者,让桑德拉去提出他的疑惑,让他的人物(桑德拉)与史铁生的人物(莫非)对话。这一设计也打通了另一种时空——无论你来自何方是男是女何种职业,你拥有同样的困境与孤独。这个只身来到中国的姑娘,无亲无故,与莫非如此相像,他们用不属于自己的语言交谈,真心的话却永远用自己的语言说,当你遇到一个似乎可以倾吐的对象时,你却发现语言不通,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而似乎也是因此,我们才获得了安心倾诉的快感和交流的幻觉。

  陆帕对作家的文本真实保持警醒

  然而在25日的恳谈会上,许多史铁生的好友不能接受桑德拉这个角色,认为二人的对话往来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并且这让史铁生变得不像史铁生。“老人们”带着固有预期的枷锁而来,捍卫着“我最了解史铁生”的尊严,闭眼不看这用史铁生、陆帕、王学兵三个人的生命体验重新写就的绝望诗篇,只认准“这不是我认识的史铁生”。

  如果执迷于作者本体论,没有机会与史铁生做过朋友的观众们,是否就此丧失了解读《酗酒者莫非》的权利?

  酗酒者是史铁生的寄生,因为他是史铁生写就的,酗酒者又不是史铁生,因为谁也不知道真实的史铁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的“底细”。这是史铁生文本本身的隐含悖论——作者笔下的角色完全地抛出自己展现自我,但作者本人始终把自己的真实藏在角色背后。陆帕抓住了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为难,将剧本中反复提及的真实和演戏变成了作者本人和他笔下角色的拉扯。

  还记得那两次重复的与母亲的争执吗?哪一个版本的争执才是真实发生的?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两个版本都不是真相,与那《我与地坛》中的文字一样,经由了导演的改写与编纂。

  导演陆帕如此谦逊地多次使用了他惯用的间离手法,这一次却无比贴合创作意图,仿佛他在说:“既然史铁生借酗酒者之口斥责大家在演戏,而我又提醒大家对作家的文本真实保持警醒,那么我理应把自己也抛至这一处境——让你们清醒意识到眼前这一切也不过一场戏,哪怕这恐惧与盼望如此真切地触动着你。”

  何为真实?你只能询问你的心,别在意那环绕着你的影像。而这又是如此困难——毕竟酗酒者也对桑德拉说了谎,不是吗?

  我们都是喝酒的人,懂这句话的人都应该看这出好戏。

  □三水(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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