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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我想给他写情诗的人,反倒没写过

“农妇诗人”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金句频出坦露离婚后生活,靠版税养活自己,每月最大开销是上网买衣服,目前最担心儿子

2017年06月28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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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出现在公共场合时经常像左图一样,豁达坦然,喜欢笑;私下的她或许更多是右图的样子,孤独又倔强。范俭 摄
余秀华出现在公共场合时经常像左图一样,豁达坦然,喜欢笑;私下的她或许更多是右图的样子,孤独又倔强。范俭 摄
余秀华和导演范俭被斯坦福大学邀请去美国交流。
乘坐飞机前,余秀华带的三个松花蛋被范俭发现了,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导演范俭和余秀华从记录者与被记录者,变成了好朋友。
《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了余秀华成名后一年的生活。那时她还在为离婚烦恼,过着如她诗里所写的“巴巴地活着”,却一直“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了余秀华成名后一年的生活。那时她还在为离婚烦恼,过着如她诗里所写的“巴巴地活着”,却一直“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的日子。

  被称作“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人余秀华,很喜欢和周围的工作人员开玩笑,她会撒娇式地抱怨:“我来接受采访,参加这么多活动也没有人给钱的。”然后又很依赖地对他们说:“你们要陪我喝酒。”当天余秀华接受了三轮采访,最后很疲惫,她躺在床上和大家聊天。记者问她:“写你的报道你都会看吗?”她说:“不怎么会看。”然后又恶作剧式地“黑”记者:“像你写的我就肯定不会看。”记者“讨好”她,说可以陪她喝酒。她默默叨念:“你能陪我多久?我去哪儿你都能陪着我吗?”

  两年前,余秀华因为那首名叫《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一举成名。这两年间,余秀华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在访谈节目中,在颁奖典礼上,在诗歌谈论会中。她身上有种无所顾忌的从容,你完全想象不到,她是个在农村生活了四十年、此前从未走出农村见过世面的农妇。

  在成名的这两年中,她依靠版税成为一名经济完全独立的女性,她离了婚,遭遇了母亲去世的变故。她至今依然和父亲一起生活在湖北那个叫横店的村庄,那里有大片的田野、起伏的麦浪和看不够的蓝天白云。余秀华每天会穿过家门口那条小路,她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这就是她摇摇晃晃的人间。

  余秀华身上带有很强的两面性。就像她说的,她有时候很胆小犹豫,有时又大胆独立。人多的时候她并不怯场,无论是读者见面会还是新片发布会,她幽默而智慧的言谈频频引发笑声。但她又说,自己还是习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平静,人多的时候不容易相处好。” 

  离婚

  所有舆论都比不过我获得的自由

  余秀华给身在外地的前夫打电话,干脆利索地说,“你今天回来(离婚)15万,明天回来10万。”

  最让余秀华困扰的,莫过于她的婚姻。

  余秀华19岁时,由父母包办,一个比她大10多岁的男人入赘到她家。前夫是个朴实的、没读过多少书的工人,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也理解不了她的精神世界。余秀华坦言,前夫是个老实人,但他看见她写诗,会烦;她看见前夫坐在那里,也觉得不顺眼。虽然这段婚姻中,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但最大的问题是,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爱,余秀华忍受了20年。余秀华不止一次跟前夫提过离婚的事,然而两人之间很难沟通,“我跟他是两种状态,我一说(离婚),他就说离就离吧,谁怕谁啊,但他又不真去(办手续)。”

  关于她离婚的决定,父母不赞同。他们的希望很微小,只要将来有人能够照顾他们的女儿。对于余秀华成名后想要离婚,她的父母也感到无奈:“如果在她出名之前离婚,还好办点,出了名要离婚,会被别人指指点点,说你出名了就把老公蹬了。”但这丝毫没让余秀华动摇。她问记者:“如果你要离婚,你妈反对,你会听她的吗?”

  余秀华说,只要离婚了,什么样的生活都觉得好。“离婚和勇气没有关系,是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余秀华坚决地要离婚。她说,前夫从未走近过她,“婚姻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让我非常痛苦。我觉得必须要解决。无论是20岁、30岁、40岁,甚至到了60岁,如果我还活着就是一定要解决的。”

  每次提到离婚,两个人会激烈地吵架。吵架之后,前夫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离开家去外地继续打工。就这样一直拖拉着不肯去离婚。

  最终余秀华能够离婚,还是钱起了作用。促成前夫离婚的场面非常戏剧化。余秀华给身在外地的前夫打电话,干脆利索地说,“你今天回来(离婚)15万,明天回来10万。”

  余秀华说,她本来是想吓唬一下她前夫,看看能不能起到一点作用,没想到还真管用了。前夫很快回来,余秀华终于离婚了。

  有人认为,余秀华最后用钱“摆平”了离婚这件事,是她的妥协。但在余秀华看来,这是她前夫的妥协。“他觉得我可以给他钱,他没有后顾之忧。他本身就不喜欢我,但是他又没有勇气自己去生活。如果说我能够给他相应的一部分(依靠),这个事情很好解决。”

  对于余秀华的离婚,有人觉得她现在出名了,有钱了,抛弃了糟糠之夫。余秀华说,所有的舆论都比不过她现在获得的自由。而且,离婚对于双方来说,都是解脱。“他会觉得自己太委屈了,一个正常人娶了个残疾人,但是他不能解决这个事情,因为他也没有经济基础。刚好现在有了这个经济基础。离婚对我来说是解脱,对他来说也是同样的事情。”

  有人把余秀华坚持、果断地和没有爱的婚姻决裂,看成是一种女性独立精神、追求自由的体现。余秀华不这么看,她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什么女性不女性:“我也不是向往自由,就是不愿意被捆绑起来。名存实亡的捆绑可怕,是丑恶的。”

  如果余秀华不是一个残疾人,她可能很早就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最起码,不至于被迫捆绑在一段让人痛苦的婚姻中20年。人生公平吗?“公平。”余秀华说,她笑了:“我想通了。我用迷信思想来解决,前辈子我欠他的,这辈子我还给他。”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之后,余秀华又补充道:“人生的美好就在这些参差之间。我尊重、遵从这种差异。”

  纪录片

  一直担心自己不美

  “自己现在比在片子里好看一点,那时候被一段婚姻折磨得要死,也没有想过要怎么好看。”

  范俭导演的关于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出来之后,余秀华不止一次抱怨过,导演把片子里的风景拍得都很美,把她拍得很丑,造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她开玩笑说:“我觉得导演太有心机了。”

  余秀华一直担心自己在片子里不美。她说,自己现在比在片子里好看一点,那时候被一段婚姻折磨得要死,也没有想过要怎么好看。

  《摇摇晃晃的人间》出来后,先是获得2016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评审团特别奖,接着入围2017第20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及美国、加拿大一些电影节。在面对人们对这部片子的赞誉时,余秀华很清醒:“这个片子不是我的片子,是导演的片子。”

  片子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后,工作人员为余秀华安排了几轮采访。在工作人员看来,采访余秀华是一件既艰难又容易的事。聊对了,她会贡献出很多金句,但是碰到气场不对的记者,她会以极简单的一两句带过问题,让气氛极为尴尬。余秀华爱喝酒,一个记者在采访的时候带来一瓶酒,余秀华一下子就开心了,据说那次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

  在她看来,既没有最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也没有被问到最多的问题这码事,“反正每个记者都问的差不多。”

  采访中,余秀华反应非常快,很喜欢反问记者,或者说,喜欢怼记者,她的“怼”带有孩子般恶作剧的性质,“怼”完记者会开心地笑。记者问她:“你平时都在哪里买衣服?”她马上反问回来:“你是嫌我今天穿的衣服不好看吗?地摊上买的。”随后自己哈哈大笑:“你们眼睛怎么这么毒啊,地摊货都能一眼看出来。”

  爱情

  没有怎么坚定地爱过谁

  “聪明有什么用,男人都不喜欢聪明的女人,他们喜欢好看的,我又不好看”

  有人统计过,余秀华2014年至2015年1月20日面世的诗里,“爱”出现了140多次。余秀华说:“切肤之爱和灵魂之爱,我都没有经历过,我还是不甘心。”

  在余秀华的诗歌中,大量是对自己情感状态的描述。她渴望爱情,但自我保护意识也非常强,她自嘲在年轻时碰到太多渣男,“爱情里最失败的,不是我爱他,他不爱我,而是我爱他很多年之后发现他是个渣男,而且你还不知道看走眼了。我现在比以前聪明一点了,能分析出一点了。以前太傻了。”在“谴责”渣男的同时,她也没放过自己,“我觉得我也没有怎么为爱情付出过,也没有那么坚定地爱过谁。”

  在余秀华的诗中,不仅有着大量对感情的渴望,也有很多“去睡你”这样大胆的表达。但生活中面对爱情时,余秀华有她胆小、不自信的一面。当别人夸奖她聪明时,她会说,“聪明有什么用,男人都不喜欢聪明的女人,他们喜欢好看的,我又不好看”。当被问,两个人相处,三观是不是很重要?她马上接到,“三观没有三围重要。但也不能怪他们,漂亮女人太多了,像我这么丑的不好找(爱情),漂亮女人很好找。我可以理解。”

  尽管有时候余秀华会认为男人相当肤浅,只注重外表,但她也享受“调戏”他们带来的小小喜悦感。她被邀请参加关于她的诗歌研讨会,在座多是男性,赞美或者品评。结束时,身边的男诗人礼节性告辞:“今天很荣幸和你坐在一起。”余秀华马上嬉笑着回应:“今天很幸福和你坐在一起。”男诗人有些无可奈何:“别打情骂俏。”她有自己的分寸,她可以把握到哪些人是可以调戏的,哪些人不行。

  成名后,并没有对她的爱情带来什么帮助。她说,男人都会以她的成名带给自己压力来推脱,她自言自语道:“都是借口啊,冠冕堂皇的借口。”

  提到少女时代的爱情,她又“回避”,“我那个时候每天想的就是有饭吃有衣服穿,哪里有时间想爱情。”

  由于经历了20年的婚姻折磨,余秀华说,她已经不想再结婚了。“我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婚姻状态理想。精神上我太独立了。不想依赖任何人。”她也相信两个人真的意气相投,可以互相成长,只不过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其实在非常难过的时候找个人打电话,开导我一下就好。”

  对于爱情,她还是憧憬着又遗憾着:“我想给他写情诗的人,反倒是我从来没写过。”

  现在

  希望书卖多一点,留些钱给儿子

  “儿子很高冷,不主动给我发微信。但是我也喜欢这样,太亲近很麻烦,不好对付。”

  余秀华现在依靠版税养活自己毫无问题,每个月最大的开销也就是上网买衣服。她主要担心的是儿子。“我希望书卖得再多一点,多赚些钱,留给儿子。”虽然她之前也表达过希望儿子是独立的个体,但依然表现出对儿子巨大的母爱,“他性格太内向,我很担心他以后赚不到什么钱。”随后,她又自己化解掉了这份担忧:“他性格不像我,但是好在也不像他爸。”

  余秀华说,儿子很高冷,给他发个微信,会回,但不主动给她发。但是她也喜欢这样,“每天都找我,我也会烦。”余秀华叨念着:“太亲近很麻烦,不好对付。”

  余秀华对人生抱有一种深深的悲观和悲伤,她写:“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摇摇晃晃的人间》的英译名《still tomorrow》也取自于此)。她说,很多个明天串在一起,对她来说是整个生命,是一种消耗,也是一种伤害,“我觉得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但是你要接受它的存在。”

  她看似对生命想得明白。但目前仍旧想不通的问题是,为什么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我觉得我长得挺好看的,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呢?”

  余秀华敏感又聪明,这样的人很少有不痛苦的。所以,余秀华说,她喜欢喝酒。

  《床》

  余秀华

  在床上的时光都是我病了的时光

  我慢性的,

  一辈子的病患让我少了许多惭愧

  有时候我想把一张床占满

  把身体捶打得愈来愈薄。

  这时候总是漏洞百出

  心盖不住肺

  ——节选

  人生公平吗?公平。人生的美好就在这些参差之间。我尊重、遵从这种差异。

  三观没有三围重要。但也不能怪男人,漂亮女人太多了,像我这么丑的不好找(爱情)。

  采写/新京报首席记者 刘玮 发自上海

  本版图片由《摇摇晃晃的人间》导演范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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