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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宁乡雨季流浪人

宁乡一村庄近10户村民,连续12年每逢雨季就举家搬离,过“流浪”的生活;镇政府称“正研究安置问题”

2017年07月12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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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家中,被山上的泥石流冲破的后墙。
7月1日,宁乡流沙河镇庙湾村,从山顶滚落的石头,砸穿了村民的房屋。本版图片/新京报记者安钟汝 摄

  村民觉得,53岁的谢月英胆子太大了,山上石头还在往下滚,村民们都慌慌张张往外逃,她却敢住在家里。

  6月底到7月初,湖南普降大雨,宁乡成为重灾区,流沙河镇赤新村庙湾村民小组的村民受到滑坡、泥石流地质灾害威胁,村里的近十户村民搬离家园,四处寻找庇护所。

  不止今年,从2005年开始,每到这个时节,村镇干部就到村里预警。他们被迫举家搬离,投靠亲友,“过流浪的生活。”

  “今年背后的山动得更厉害了。”谢月英说,这已经是第12年了,也是最为恐惧的一年。

  流沙河镇党委书记成亮表示,目前政府正努力克服困难,考虑规划、安置镇里受地质灾害威胁较为严重的村民。

  “雨夜,山上传来危险的沙沙声”

  谢月英没有走,她舍不得这点家当——一千斤稻谷,几件10年前买的电器,还有几只鸡鸭。

  为了堵山上的石头和淤泥,她在房屋后门堵了一块木板,“堵一会儿是一会儿。”她认为这扇只有三厘米厚的木板能为她转移财产争取一点时间。

  7月1日那天,雨很大,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她一直不敢入眠。半夜的时候,山上传来沙沙的声音,这已经成为她特殊的生物钟。这个声响,意味着危险即将来临。

  谢月英跳下床,因为慌乱,只穿着一只鞋子,跑到母亲屋子里去扶91岁的母亲。然后,她叫醒了一家人。

  外面雨很大,周围的人家都已经行动起来了,邻居阳正兴、阳国强都已经起床,各家的门口都堆了一堆家具。每年雨季的某一个夜晚,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谢月英给母亲搬来凳子,为她撑好伞,又跑到屋里抢救财物,她最后抢出来几件电器。再往里钻的时候,被邻居阳正兴喝住了,“你不要命啦,没听到落石头吗?”这时候,山上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下半夜,谁也不敢再往屋子里跑了,邻居们都撑着伞,看着房子背后阴森的山。一直到天亮。

  早上,一声巨大的“噼啪”声,山上两股浊流夹杂着山石冲了下来,从阳正兴、谢月英房子旁边擦过。一股溪流冲进谢月英房子的后门,从前门涌出来。

  一个小时后,谢月英和邻居阳正兴、阳国强三四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全部转移。谢月英花了半天时间,把母亲和儿媳送到了各自的娘家,七口人全部转移后,她偷偷回到了家里。

  “我们年纪大了,儿女收入不高,顾不上我们,我们就靠种点田混日子,稻谷被冲了,日子混都混不下去了。”

  回到家中,她开始搬没来得及转移出去的稻谷。她发现,整个屋子已经没法下脚,泥浆涌满了房子,椅子、凳子、桌子被冲到墙角,所幸谷仓还没有被冲垮。谢月英开始一件一件收拾。

  7月2日晚上,她留宿在了家里,而村里30户左右的人家,一半的人都转移了。大雨开始下的时候,村干部就跑来通知村民转移,“房子禁止再住了。”

  谢月英、阳正兴等近十户人家受灾最严重,十二年前,他们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政府通告,是泥石流、滑坡等地质灾害威胁区域,“每年雨季,我们就成了灾民,四处流浪。”

  十二年流浪

  谢月英说,她不想离开,不仅是因为财产,更因为她厌倦了流浪。

  “已经十二年了,每年雨季,都无家可归。”

  庙湾村民小组曾是一个独立的自然村,后并入高山村,属于赤新行政村,背靠一座海拔五百米的高峻山峰。2005年夏季,这座青山发了脾气。

  那年夏天,阳正兴哥哥的家被一股泥石流冲毁。这家人举家搬到了海南,至今在海南租房子生活。

  这起事件引起了镇里和村里的重视,赤新行政村村主任喻雪洋说,“从那时起,每年雨季都通知谢月英、阳正兴等近十户受灾比较严重的人家搬离。”

  后来,每年雨季到来之前,阳正兴等一些村民家的外墙上都会被政府贴一张《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防灾避险明白卡》,卡上标明了家庭成员情况,撤离路线,安置地点,预警信号是口哨。

  每年哨声响起,就是他们离家流浪的时候。

  第一站是安置点,在安置点短暂停留后,就投靠亲戚,“在同一个亲戚家不好意思住太久,就投靠另外的亲戚。雨季的时间是6月到8月,要断断续续在外面住一个月,搬四五次家。”阳正兴说。

  今年的安置点是村上一所废弃的小学,现在已经荒草丛生。晚上,能听到群蚊的嗡嗡声。

  阳正兴一家六口搬到了安置点,没有床铺,就在地上铺上席子。雨季的湿气从水泥地板上透出来,把脊背和席子粘连到一起,但朝天花板的身体又被盛夏的闷热笼罩。阳正兴的儿子阳喜华说,他宁愿彻夜坐在地板上抽烟。

  住了一天,阳正兴就搬走了,大水过后,他担心安置点人力摇水泵抽上来的水会有病菌滋生。

  阳正兴一家搬到了没有险情的邻居家,他每天可以回家查看险情。

  但住在邻居家并不是长久之计,谢月英说,“住在邻居家只能和衣睡在地板上,也给邻居造成麻烦。”所以,邻居家住几天,只能再次搬家,搬到亲戚家。

  每到雨季,庙湾村的女人开始回娘家。

  “娘家是除自家外最亲近的地方,可以住得久一些。”谢月英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每到这个季节,都还要回一次娘家。

  一眨眼的工夫,山塌了

  流浪在外的时候,想的都是家的好。

  可谢月英偷偷回家住的几天,还是心惊胆战。

  距离7月1日房子被冲已过了一周,现在偶尔还能听到呼呼啦啦的声音,那是山上落石头的声音。

  三年前的深夜,也是大雨过后几日,她刚从亲戚家搬回家住。一块几千斤重的巨石落了下来。那次,石头差一点击中她的房屋。

  “胆子小点的人,一下雨,都会哭。”6月30日,村民李华俊出去干活,回来时,发现父亲站在雨中哇哇地哭。

  这位90多岁的老人双耳失聪,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他知道,一下雨,就有危险了。他从屋里跑出来,冒雨看着房子背后山的动静。那天,他看到山上有碎石滚下来,自己一个人在家,担心山垮下来把自己埋了,吓哭了。

  第二天,山果然垮了,扑通一声闷响,就下来了。

  因为预知险情,李华俊一家人都在房子外面避着,他眼看房子周围的山体垮下来,“那是一下子垮下来的,一眨眼的工夫。”

  泻下来的泥石流冲坏了阳国强家的一间瓦房,埋掉了猪圈。雨停后,他去猪圈里救猪,又被一股乱流包围,他的下半身被埋住,几名巡查灾情的村干部把他救了出来。

  这些天,谢月英睡觉的时候,连房子后面沙沙的竹叶声都警觉,她经常屏气听外面的动静,有时候耳边响起嗡嗡的蚊虫声,她就着急,“蚊子蚊子你小点声。”她担心蚊虫的声音影响她对山体滑坡险情的判断。

  谢月英白天清理了卧室里的积水,睡到半夜又听到青蛙的叫声,打开灯一看,地上又蓄满了积水,几只青蛙蹦跶着逃走了。

  “这里已经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最近两天,她还在屋子里的积水中发现了蚂蝗。这两天,她总在想,这么多年来被称为“家”的地方,到底还适不适合人类居住。

  “我们要有五个亿该多好”

  《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防灾避险明白卡》贴了近十年,格式没有变过,甚至下面的年份都是用签字笔修改的,2011改成2012,一直改到2017。

  这座山的险情越来越明白。庙湾百分之八十的人家,房子后面都有一处垮塌。阳正兴等七八户人家,房屋后面山脚的土石陷空了,上面的土石,却悬着没有落下来。

  最初两年,政府在阳正兴的房子后面修了一道一米多高的围墙,这道围墙刚开始确实让阳正兴一家有了安全感,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一米的围墙哪里能围住五百米高的山?

  “每年雨季的时候,政府都来通知我们搬走,但没有谁通知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阳喜华说,“我们是农民,买不起房,一辈子就这唯一的一个家,最后还得回来。”

  2004年,他和父亲花了十几万建了现在的房子,2009年才还清了欠款。但几年下来,硬化的地面都被雨水泡烂了。

  遭遇类似困难的,不止庙湾。赤新村村主任喻雪洋说,赤新村6000多人,1600多户,百分之八十的居民家都进水了。

  流沙河镇党政办一名工作人员称,放在整个流沙河镇来看,庙湾不算最严重的,现在,镇上正在想方设法安置房屋全部毁掉的灾民以及受灾严重的地方。

  一份《流沙河镇灾后情况汇报》显示,流沙河镇房屋受损的共有1370户,毁坏房屋4112间,145户全倒户。上面写着,“由于镇政府财力有限,全倒户及危房户的安置还需要克服巨大的困难。”

  一名工作人员叹息,“我们要有五个亿该多好。”

  对于像庙湾频繁受地质灾害威胁的村民,流沙河镇党委书记成亮说,政府已经注意到了,现在正在努力克服困难,研究地质灾害频发地居民的安置问题,庙湾的部分村民,也在考虑当中,会统一规划,统一安置。

  阳喜华一直忧心忡忡,“一下雨,感觉是住在刀刃上。”他希望结束每年雨季流浪的生活,有一个安定的家。

  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湖南宁乡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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