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背后的人性倔强

　　在漫长的人类史中，贫困与纷争一直是人类的宿敌。而这之外私以为疾病亦是。我们可以试着去观看一下那些迄今为止生发于人类历史中并获拥众多信众的各种宗教。在这些宗教的教义典籍中，随处可见人类藉靠奇迹般地疗愈，从各种疾痛惨淡中救拔出来的事例。我们以此也可了然，人类是如何从疾病中获得拯救的。这种宏大宗教意义上的福音是无疾病之人所无法感受的，而反之，对于饱受疾病困扰的人来说，内心却可能深刻体认到福音的意义。

　　《寿美子哲，越过山去》的著者大出哲先生，是我学问上的师长，私人生活上我亦承其厚恩。大出哲的人生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人生有着很大的不同。大出哲的夫人三十有五时染风湿疾患，之后三十数年，夫人与病患征战，大出哲往复奔走于医院与住宅间料理看护。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专注于防范艾滋以及癌症疾患的侵袭，但却从未意识到风湿疾患亦是魔鬼带给我们这个世界的灾厄。无眠无休的疼痛，苛酷的人生，人们是无法想象的。

　　我自己亦有过因病痛而受折磨的经历。少年时，我染上了一种叫做颜面带状疱疹的疾病。病毒直接破坏面部的神经细胞，疼痛的生活不是令人愉快的。大夫虽给我开了服药，但是副作用太大，一旦服用后根本无法坚持到疼痛的再次来袭，所以我忍耐着没有服用。每次病发时痛毒难熬，真是期望以死来脱逃这种苦楚。我的病痛很快得以疗愈，所幸也未引致失明，只是面部右前额失去了感知而已。回想起来，当时能够从那样的疼痛中忍受下来，或许是因为医生一直鼓励我说“再忍耐一下就会好的”，“疼痛不会持续很久的，它很快就可以结束”，这鼓励是一种希望。

　　但是风湿病患者却不可能有这样的希望。特效药能够被奇迹般地研发出来，或许患者的心里存留着些许期盼，但事实上患者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希望并不存在。

　　大出哲的夫人非常热爱歌手芹洋子演唱的《四季歌》。我想象着，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听这首歌的呢。长期病卧在床，室外的无边光景，四季的更迭变化，夫人全都无从知晓。对于生活在北海道的人来说，春天是秀色鲜新，鼓荡快乐。因为冬天过于漫长，春的喜悦也就格外地盛大起来。但是对于久卧病榻的夫人来说，既无从感知春的气息，亦无从去看梅花、樱花或是款冬花的花期。外边的世界怎样了呢，夫人无从得知，这样的光景一过便是三十多年。

　　十多年前，夫人没有能在苦战中战胜疾病。前来送行的人里，没有谁能从容地抑制住哭泣。遥想故人那过于苛酷的人生，谁都很难保持平静。

　　但夫人是有过幸福的，这幸福便是她与大出哲美好的生活。夫人与大出哲，因深爱而结合，是夫妇关系的典范。这让旁观的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幸福，其实是在爱和被爱的过程中生发出来的。

　　有人说，人在死亡时最应该留下的是这样的四句话：“对不起、谢谢、我爱你、再会”。大出哲夫妇，日日的生活便是由这样的四句话组成。如果允我替夫人说出心里的话，可能会是这样，“对不起。总是这样，感谢。可以和你成为夫妇真是幸福。再会呢。”若是先生回应夫人的话，一定也同夫人相同，“小稚，让你不安过，对不起呀。因为小稚，我看见了人生中的本真，感谢呢。能和小稚一起真是幸运。再会呀。”

　　当然这样说，是否将先生夫妇的生活过于美化了呢，我有些踌躇。因为他们夫妇的真实生活，仿若野战医院般地萧索凄怆。这本书，是大出哲关于他们夫妇爱的纪录。温暖、镇定、静谧，将一切的悲苦隐遁其后。没有丝毫的阴霾，明亮遮蔽了一切，显现出人性的倔强。

　　夫人的葬礼结束时，大出先生恳求我们这些前来悼念的人合声歌唱来为夫人送行。这歌便是《四季歌》。

　　喜爱春天的人，是心底纯洁的人

　　像紫罗兰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

　　夫人，您鏖战到了生命的最后，非常了不起。从不恨人，亦不抱怨人生。总是怀抱清洁的心去爱，爱自然爱他人，是我们永远的友人。对于故人的这种追思，所有去送行人的心都是共同的。

　　□宇都宫辉夫/文（大出哲挚友，日本北海道大学文学研究科宗教学教授）

　　陆小晟/译（大出哲学生，《越过山去》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