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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极致的美,何以令人不安?

2017年08月1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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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小炜
上海杉达学院日语系主任、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长
王向远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东方文学研究会会长
陈德文
日本文学翻译家、南京大学教授
《阴翳礼赞》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译者:陈德文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1月

  谷崎润一郎的文字纤细如发、温润如玉,对美的精致雕刻让人战栗。他笔下的人物和景致,都以最精美、典雅、凝练、利落的文字塑造,艺术是他全部的生命。他说,“艺术第一,生活第二”,亦被文学史家冠以“唯美主义作家”之名。

  女性是他作品中永恒不变的主题,对女性感官近乎“变态”的迷恋和追崇,让他被质疑缺少思想,但也有人为之辩驳,审美而非理性才是谷崎的最大贡献。如川端康成所说:“从明治至今的文学兴隆之中,谷崎是最豪华、最成熟的一大朵,是百花之王牡丹。”

  

  谷氏唯美

  颠覆传统的女性描写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被认为是日本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家,唯美派的主要艺术特点是什么?是否是对西方唯美主义的一种接续?

  施小炜:谷崎润一郎被认为是唯美派,因为他年轻时所写小说的风格,跟当时占日本文坛主流的自然主义截然相反。自然主义求真,力图还原人性中的一切,不回避丑恶的部分,如实地写出来。而唯美主义求美,认为艺术的本质是美。谷崎润一郎受到东西方唯美主义的共同影响,包括法国的波德莱尔、英国的王尔德和日本的永井荷风等人,他力图从丑和恶中同样寻出美来,上升为一种新的美学。

  当时的日本妇女地位不高,但是谷崎润一郎大力赞美女性,他笔下的女性,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美好的,甚至包括她们的唾液、脚趾。他的文学作品横空出世,一下就对日本文坛造成冲击,因为他写出了不曾有人写过的东西。永井荷风评价他的处女作《刺青》:“谷崎润一郎成功地开拓出一片谁也没能插手,或者说谁也不曾想插手的艺术领域。”随后,《中央公论》这本日本文坛最权威的杂志,又接连刊登了谷崎润一郎的《秘密》和《恶魔》,“恶魔派”的称号也就此诞生。

  新京报:唯美是对美的极致追求,但谷崎润一郎所耽之美主要限于女性的感官美,只要女性有美的容颜,便会受到男性追慕,至于女性是否有良好的思想品行则一概不论。有人因此说,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缺少思想性,很肤浅,你如何看待?

  施小炜: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主人公都不是知性的,没有很深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描写对象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但是,不能因此说他的作品没有思想性,文学作品并非要刻画一位思想家才算有思想,写一个白痴同样可以表现出思想来。相反,在我看来,谷崎润一郎是一位有非同寻常思想的作家,他对女性大胆而反传统的描写,他对延续几千年的道统的反叛,都体现出他思想的深度。

  对女性美的描写,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也有,但大多存在于世俗小说中,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谷崎把它上升到新的艺术高度,进入主流文坛。他对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伦理道德进行拷问,并提出自己的见解,这都体现出他的思想性和批判性。

  新京报:施虐和受虐是谷崎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在当时作为一种新趣向被文坛及读者接受”,为何会产生这种现象?

  施小炜:谷崎在大学时读到过施受虐的相关理论著作,这些著作可能跟他的天性有相合之处,所以他很兴奋,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为他指明了创作方向,他的处女作《刺青》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在江户时代,花街是东京、大阪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花街柳巷的文化也成为社会文化的一支潜流,产生了很多“草子”文学。因此,在日本人的潜意识中,对“横空出世”的谷崎实际上是有文化和心理准备的,他把一种潜流变成主流,获得了大众认可。

  意气美学

  恶魔主义的传统溯源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重视日本古典文学,也写过很多历史小说,他的美学思想是否可以在日本传统文化中找到源头?

  王向远:日本的唯美主义确实有自己特殊的源头,即江户时代的“意气美学”,其核心就是以人的身体为描写和审美对象。江户时代,市井通俗小说发展到滑稽本、人情本,人们在对男女交往的评价用语中提炼出“意气”一词,用来对两性交往中肉体和精神价值进行美学评判,它的基本结构由媚态、傲气和谛观组成。

  媚态即男女交往之初互相释放吸引力,从而相互接近;在接近过程中产生傲气,受到阻碍,虽然美感依然存在,但有意无意地会放缓步伐;当真正结婚以后,美感可能丧失殆尽,这就需要谛观,就是男女双方充分认识到人性的泛爱,不再以婚嫁为目的,不对对方做道德上的要求评价,不把对方据为己有、限制对方的行为,重新回归纯粹感性的层面,建立起一种亲密有间的、无功利的、纯审美的关系,从而达到美学上的审美距离和审美无功利性。

  谷崎润一郎继承了这种传统,他的很多小说也都是以江户时代为背景。日本文学家对男女情爱心理做了大量探索,比如,圆地文子写的一部小说,讲的就是一位“意气”的女性,帮助丈夫与他失散20年的恋人见面,为了让昔日恋人对丈夫有好感,为其精心打扮,把他送到旅馆跟恋人约会。这种事情中国人是难以理解的,但日本人却认为这是意气之美,比较欣赏这种潇洒的人生态度。

  新京报:该如何评判谷崎润一郎的思想价值?

  王向远:思想的形态分两种,一种是理性的,一种是感性的,前者属于哲学范畴,后者属于美学范畴。有人认为谷崎润一郎的思想性弱,是从理性的概念、范畴、体系、逻辑出发,谷崎的确从来不谈论这些,他注重的是审美的感性思想,这种思想非常丰盈。

  审美的思想,而非伦理道德、社会政治、逻辑体系的思想,才是谷崎润一郎的最大贡献。当我们提起“美”的概念的时候,脑子里会有一些标准,这些标准可能来自某位作家、美学家、哲学家,谷崎就是制定了美学标准的人。我们不能用西方的美学思想和理论来评价一位日本作家,那可能是缘木求鱼。越是振振有词,越可能离题千里,无助于理解原作。

  我们跟日本人在伦理学、社会学层面有儒学作为基础,所以理解起来问题不大,但是在审美层面,两国人的误解非常大,我们对日本人审美的了解甚至比不上对法国、美国、德国等西方国家。对谷崎这样的作家,许多中国读者除了批判、否定以及那种似懂非懂的感受外,说不出所以然来,说不出来就拿西方的文学术语去套,那是行不通的,问题的根本就在于东方文学理论装备太少。如果了解日本的意气美学,就不难理解谷崎的作品为何流行。

  阴翳之美

  无常、寂寥与哀怨的美感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提出,美存在于薄暗微茫的光线里,没有暗淡作为条件,许多事物便无法呈现其美,究竟何为阴翳之美?阴翳美学是否为东方人所独有?

  陈德文:所谓阴翳之美,就是事物的阴影或林木的幽暗,给予人的一种美的感觉。“阴翳”的“翳”字,本义是物体遮挡太阳形成的暗影。阴翳使人变得心地沉静,具有隐蔽的安全感;幽寂令人陷入冥想,从而产生一种无常、寂寥与哀怨的美感。

  “阴翳之美”并非东方人所独有,西洋文化中从古希腊罗马文化到莎士比亚戏剧悲喜剧,都具有这方面的美学要素。只不过东方文化更凸显了这一点而已。“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方面的诗文数不胜数。所表达的就是一种朦胧与阴翳之美。

  现代日本社会,不乏反科学、反文明的人士,如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井上靖、东山魁夷等。在他们眼中,科学技术摧残了自然与四季中的审美情趣,使得人们生活在单调、粗暴而急迫的环境之中。辉煌的灯火,赶走了黑夜,泯灭了黑夜的美学价值。四季恒温的房间,驱除了冬寒夏暑,同时也淡化了火钵、炬燵(被炉)以及蚊帐、团扇等季节性的美的载体。

  新京报:《阴翳礼赞》已成为现代日本设计美学界的必读圣经,它弘扬了日本传统美学,经常被原研哉、黑川雅之等日本艺术设计大师提到,阴翳美学是否影响到现代日本人的家居生活?

  陈德文:传统的文化不会骤然改变,至今阴翳美学依然为日本人所遵奉、信守,尤其是传统意识深厚的老年人与知识阶层。但也并非一律,光明华丽的环境也是日本人特别是青年们永恒的追求。社会生活中,超市、公司、会场和课堂,往往都是荧光灯比比排列,煌煌如炬,绝无一丝阴翳之感。很多年轻人在地震断电之后,才惊奇地发现天上有一轮明月。

  当然,一般的家庭居室,居酒屋、咖啡馆、寿司店、神社寺院等地,则另当别论。尤其是“和式”房间,中间吊一盏围着木框的电灯,地上铺着榻榻米,光线若明若暗,女人们轻声细语,凌波碎步。保留一方静谧,享受一份安宁,放松身心,怡养精神,准备投入第二天紧张的工作。这样的家庭最为普遍。

  采写/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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