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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彻人性 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2017年08月1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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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与他的最后一任妻子松子。
《痴人之爱》
作者:谷崎润一郎
译者:谭晶华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4月1日
2016年,因热门电视剧《贤者之爱》,许多人关注到这部著作。男女主人公保持着一种“世上尚无先例”的夫妻关系,故事却藏着作者自己的经历。

  美国学者唐纳德·金说:“作为文学家的谷崎润一郎的评价,往往因与其作品的真实价值无甚关系的诸多要素,而被拽向负面方向。当然,也有不少与20世纪日本文学的巨峰相比较论优劣的场合,但确乎多归结于不利于谷崎的结论。”对这种“结论”,唐纳德·金内心是不服的,并在他的煌煌十五卷本《日本文学史》中做了一番有力的辩护。

  他所揭橥的与文学无关“诸多要素”,其实基本是八卦,如作家的婚史、与妻妹同居、让妻事件(即“小田原事件”)等。作家与八卦,似乎天然相伴相随,并不稀奇,但八卦之浓密如谷崎润一郎者,文学史上还真不多见。不过,对作家本人来说,不仅每一个八卦都其来有自,且密切关乎其文学,这应该也是作家与娱乐明星的不同之处。

  1923年(大正十二)9月1日,谷崎润一郎在著名的温泉地箱根的观光巴士上,经历了关东大地震的惊悚。京滨地区“溃灭”的消息,令这位东京出生的“江户子”黯然。于是,他当即决定搬家,从横滨的外国人居住区搬到关西神户的六甲山。

  定居关西之后产出的第一部作品,是《痴人之爱》,从1924年3月至翌年7月,在报章杂志上连载。先是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连载了四个月,反响如云,却也招致保守读者层的反感,乃至新闻检查当局介入,连载被叫停。后转战一家读者较少的高级文艺刊物《女性》杂志,好歹完成了续篇的发表。

  初遇娜噢宓 为自己打造心仪的淑女

  谷崎为连载重开致读者的《前言》中写道:

  此著虽为长篇,但却是一种“私小说”,到目前为止的线索非常简单。“我”是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宇都宫豪农出身的小子,现在作为工程师服务于一家会社,名叫河合让治。妻子娜噢宓(奈绪美)原系咖啡厅女侍,十五岁时被让治收养,让治对其宠爱有加,以砸钱的方式,养成“高大上”的女人。今让治三十二岁,娜噢宓十九岁……只需了解到这种程度,哪怕是初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自会了然。

  这的确不失为进入此书的捷径。情节如此“单薄”,在谷崎此前和之后的作品中,也是少见。可整部小说发表后,却引发了文坛的震动。一时间,“Naomism”(娜噢宓主义)成了时尚流行语。此前十年,谷崎以横滨为舞台,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均为表现摩登趣味、自由恋爱、摆脱传统因袭的主题,《痴人之爱》是集大成的转型之作,亦被视为作家早期的代表作。

  理解这部作品的钥匙,是几对关键的时间点。首先是男主人公让治28岁,女主人公娜噢宓15岁:让治从藏前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后,供职于某电器公司,月薪150元。除了礼拜天,每天往返于芝口的下宿屋和位于大井町的公司之间,是一个勤勉、低调,前途不可限量的上班族。娜噢宓15岁在浅草雷门附近,一家叫“钻石”的咖啡厅做女侍,在职场被唤作阿直。让治是她的顾客,看她上身短,腿直且长,长得酷似美国女优玛丽·璧克馥,喜欢得不得了。

  让治作为地方豪农的儿子,又是大企业的工程师,生活没啥恶习,衣食无忧,却已厌倦了出租屋的单身生活。可作为乡下长大的粗人,又生性腼腆,不善与人交往,想要在东京成家决非易事。于是,他动了一番心思,想了一个很现实、也很鸡贼的主意——收留娜噢宓,“既可以做女佣,还可以充当我依人小鸟的角色”,“一方面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希冀为自己过于平庸、单调的生活多少带来一些变化。”

  让治去了趟阿直位于浅草千束町的乱糟糟的家,不费吹灰之力,就与其母和兄弟谈妥收养事宜。二人在大森找了一处“文化住宅”(类似今天的Loft新型住宅),便开始了童话般的生活。白天,让治去公司上班,娜噢宓跟洋人家教学英语,学音乐。周末,二人出去玩耍,看电影,去镰仓。在镰仓海边,让治头一次见证了娜噢宓挺拔、性感的身体,却并不急于占有。他每天为她洗澡,开始写成长日记,记录娜噢宓从女孩长成女人的点滴变化。

  第二对时点:让治29岁,娜噢宓16岁。二人初尝禁果,从形婚发展为实婚。完事之后,妻子贴着丈夫的耳边说:“让治,你可千万别抛弃我呀。”让治则表示,“我不仅爱你,老实说还崇拜你,你是我的宝贝,是我亲自发掘和打磨的钻石。”并发誓把娜噢宓打造成“在洋人面前毫不逊色的淑女”。

  跪拜女神 “娜噢宓的堕落,也是我的堕落”

  与此同时,事态却开始悄然起了变化:娜噢宓身边的小伙伴逐渐多了起来,不仅在舞场上常常邂逅,左右逢源,有时还会引到家里来。在镰仓海滨,也会不期而遇。在度假别墅里生活,让治觉得蹊跷,有时装作去上班的样子,然后突然折回,娜噢宓却已不在家。问园丁的老婆,那女人似乎知道一切,却欲言又止。可当让治质问太太时,娜噢宓却面带无辜的表情,一口咬定:“除了让治之外,我从未与别的男人二人单独相处过!”

  直到有一天,让治中止加班,径直从东京城里赶回镰仓的别墅,发现太太不在家。于是,照园丁老婆的暗示,摸进了娜噢宓的一位小伙伴熊谷家的别墅。又从别墅的后门,去了由比浜海边。趁着夜色的掩护,追到前方正在唱歌打闹的一群恶党。

  原来,娜噢宓其实早已成了这群恶党的“公共汽车”,被他们以约定俗成的绰号呼来唤去,令让治感到羞耻不堪……而这正是谷崎在小说连载重开之际的《前言》中提到的第三对时点,也是让治感到最崩溃的时候:“那时我是32岁,娜噢宓19岁。一个19岁的姑娘家,居然如此大胆、如此狡黠地欺骗我!我以前从未——不,直到现在,我还不认为娜噢宓是如此歹毒可怖的少女。”

  当然,如果仅仅是描绘一个女人的堕落的话,作家的意义无疑将大打折扣。谷崎对人性之洞彻在于,他通过让治的视角,在看破娜噢宓真实面目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卑贱:“一到夜晚我就是她的手下败将,与其说我败给了她,毋宁说是她征服了我体内的兽性。……那完全是因为她肉体的魅力,我只是被她的肉体拖拽着前行。这既是娜噢宓的堕落,也是我的堕落。”而更加可悲的是,“娜噢宓对我的这一弱点了如指掌”——一个窝囊废、受虐狂的形象呼之欲出。

  于是,在小说的第四对时点——“今年娜噢宓23岁,我36岁”,让治与娜噢宓彻底易位。二人买下横滨本牧一位瑞士人曾经住过的宅邸,开始在各自的房间分床而睡。因为娜噢宓说:“女人的闺房是神圣之地,丈夫亦不可胡乱侵犯。”

  让治的父母已过世。辞掉了大井町的工作,打理、变卖老家的房地产,其中一半兑现给妻子,另一半与老同学合开了一家电器销售公司。娜噢宓与以前那群恶党统统分手,基本只与老外交往,“他们比日本人有趣”。在社交场上,娜噢宓已俨然名媛范儿,洋人伙伴一茬一茬地换,与老外谈笑风生,让治反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痴人说梦 西洋范儿的最后一瞥

  谷崎作为耽美派作家,善写女性。可他一贯不写贞女,而以对魔女、淫妇的表现著称,也因此被贴上了“恶魔派”“恶魔主义”的标签,被视为文坛异类。

  就《痴人之爱》而言,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女性膜拜情结、背德主义、对女性美的标准及生育的立场,包括娜噢宓的原型和故事发生的空间场所,几乎都能在作家的生活经历中找到对应物。但小说当然不单纯是现实生活的物理折射。尤其对耽美派作家而言,其主要特征之一,就是面向怪异的世界,追求价值颠倒的快乐,从而在官能世界的游戏中,寻求一种嗜虐的趣味。

  不过,所有这些怪异的快感和另类到近乎变态的趣味,作家其实并不仅仅是在正面呈现,而是通过男主人公以相当沉痛的调子,来揭示自己的人生失败和人性创伤。一种貌似直接的叙事风格背后,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讽喻性的,有种拿自个不当人、打哈哈的“不正经”。包括用于小说名的“痴人”本身,在日文中也有种类似汉语“痴人说梦”的语境,不可尽作正面观——一个如此崇洋,结果却因崇洋而堕入人性陷阱和人生困顿的精英上班族,实乃一介“痴人”也。

  对此,唐纳德·金的解读是,“谷崎将让治定位为‘痴人’,恰恰暗示他终于要从崇拜西方时代中摆脱出来的事实”。创作年代似乎也昭示了这一点:大正年代是日本史上最洋化的时期。而这部连载之后,大正十四年(1925)7月,由改造社刊行单行本。翌年1月,谷崎润一郎重访上海,在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安排下,见了田汉、郭沫若等中国左翼作家。紧接着,大正结束,昭和改元。

  回到日本后,谷崎的创作也进入昭和时代:把目光重新聚焦于东洋题材,并以关西为据点,连续推出了《卍》《蓼喰虫》《春琴抄》《细雪》《阴翳礼赞》等系列著作。事实上,《痴人之爱》成了作家对西洋范儿的最后一瞥。

  □刘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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