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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伽特森

用悬疑手法挖掘美国社会歧视亚裔人的根源

2017年08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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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伽特森
1956年生,美国小说家、诗人。《雪落香杉树》是其成名作,他花费十年时间在教书之余写就,获福克纳文学奖和美国书商协会年奖。
同名电影《雪落香杉树》剧照。记者伊什梅尔和日本姑娘初枝深情相望。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译者:熊裕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7年6月

  据黄竞存那篇追忆文章《我的哥哥黄仁宇》记载,2000年1月8日,加州时间上午八时左右,黄仁宇与夫人Gayle专程驱车二十多英里,去一家电影院观看某部即将下线的文艺片。

  原本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黄仁宇刚进影院大厅,打算坐下耐心等候电影开场时,却陡然晕死了过去,家人急送医院不治,竟就此辞世永别。

  黄仁宇无限期待却终究没能看成的那部电影,正是《雪落香杉树》。故事以伊桑·霍克饰演的男主角——本地记者伊什梅尔,在名为圣佩佐的太平洋孤岛上旁听一场谋杀案庭审启幕。被告人宫本天道,日裔居民,被指控谋杀了渔民卡尔·海因。然而,谋杀案件本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除了繁琐的现场细节、迷糊抑或别有用心的证人,以及并不见得可靠的证词之外,天道更像是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种族而获罪:虽然战争结束已满十年,珍珠港事件尚且历历在目,白人对日裔住民仍普遍存在着敌视情绪。在卡尔被害的案件当中,天道被列为嫌疑人的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他与死者之间有一笔土地纠纷尚未了结。

  天道本人亦是伊什梅尔的旧相识,不过,为旧友伸张正义却也并非这位记者侦探选择介入此案的第一步——多年以前,天道的妻子初枝和伊什梅尔曾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之间的爱意铭心刻骨,且曾发誓要地久天长。如是,伊什梅尔一方面希望凭借自己的独立调查逐步揭露真相,以天道一案为契机,让岛上居民醒悟,了解以种族量度是非的荒谬;另一方面,他的调查越深入,早已尘封多年的、关于初枝的记忆就越真切,错失的痛楚也就愈显强烈。故事便在这两条纠结往复的时间线中挣扎前行,缓慢、但又无可回避地迎来结局。

  借证人之口

  讲美国对待日裔的黑暗历史

  原著作者戴维·伽特森,西雅图生人,在正式开始写作生涯之前,是一位全职英语老师兼业余记者,协助《运动画刊》和《哈泼斯杂志》进行采访并撰稿。在《雪落香杉树》之前,戴维已出版过两本书:1989年的短篇小说集《左村右庄》和1992年的《在家上学为什么可行?》。诚如后一本书的书名所暗示的,在写出《雪落香杉树》之前,戴维一度是个“在家上学运动”的狂热分子。他在《新闻周刊》上发表了大量抨击美国学校教育的文章,认为课本和制度会毁掉孩子。由于文笔辛辣、紧贴教育现状,戴维收获了大量拥趸,成为了“在家上学运动”进步派的领袖人物。

  小说永远是作者真实生活经历的反映。为“在家上学运动”奋斗的同时,戴维也一直在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积蓄力量。事实上,这部长篇写作时间长达十年之久:由于当时学校规定老师必须提早到校备课,戴维每天天未亮便起床,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动身前往学校。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下意识举动,尽管文中回忆线下的伊什梅尔、初枝、天道都在接受中学教育,行文却差不多完全回避了与学校教育相关的内容,将重点更多地放在青少年们的草莓园和海边劳动、恋爱与家庭生活上,并强调了他们在此方向上的理智与情感所得。有趣的是,文中尚有一大段关于教育的正面描写,描述的是天道七岁时、开始学习剑道时的场景:作为理所当然的非学校教育,父亲全一将天道带去社区中心的柔道训练馆,讲述作为武士的家族史,然后开始手把手教他直砍、斜劈和突刺……正如1999年时,南卡罗来纳州在家上学的13岁少年大卫·拜耳获得全国地理知识比赛大奖一般,日本剑道的家族学徒式传授,也成就了天道在杀戮技巧上的成功——二战期间,他手刃了四个纳粹德国士兵。

  讽刺之处在于,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当地岛民对日裔住民的态度急转直下,宫本家不得不将祖传的日本刀等老物件给埋了起来,以防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圣佩佐岛,乃至整个西岸,甚至北美全境对待非白人移民的偏见和歧视,都有着广泛根基。日本人迁居圣佩佐岛的历史可以上溯至1883年,他们漂洋过海只为了在岛上谋生,只能充当最低端劳动力,如牲口般住在最污秽下贱的棚屋里,户口调查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仅仅用编号和外貌特征来记录。几十年时间过去,这些日裔居民的后代早就取得合法身份(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自动成为美国公民),但“非白人”的种族差异却如烙印一般挥之不去:即便是旁听天道案子的庭审时,他们也只能坐在法庭的最后一排——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他们必须坐在最后,这种歧视是约定俗成的。

  在庭审上,作者借证人海因太太之口,讲述了岛上对待日裔住民的一段黑暗历史。1942年珍珠港事件后,政府向太平洋诸岛下达命令,要求全部日本人后裔在第四军团的监督下搬走。他们必须将自己必需的东西打包,政府会给他们一个号码,到统一居住点隔离生活……这一切都令人联想到纳粹对待犹太人的方式。事实上,《雪落香杉树》中的这番描述,也是整个美国社会当时种族歧视状况的缩影。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超过12万日裔美国公民被当局以“战时安全需要”为由关进了集中营。稍微用常理推断即可知晓,那些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与他们自己从未踏足的所谓“故国”所犯下的战争罪行又有何干?美国白人社会的种族歧视状况,直到马丁·路德·金1968年被暗杀身亡之后才稍有改善。

  小说基于如此背景,以庭审和频繁闪回的方式逐次展开。人物虽是虚构,事实却巨细靡遗。时至今日,在亚裔美国文学的学术研究领域,《雪落香杉树》都是有着相当分量的作品,书中情节常被引用来探讨美国社会对亚裔等少数族群由来已久的偏见和歧视之根源。

  以主角视角

  透露对伟大作家们的传承

  书中,戴维·伽特森对自然环境进行了多处冷峻隽永的描写,时而尽情宣泄雪落杉林场景超脱世俗和时空的壮美,时而又以残酷、美丽、无序的海上环境刻画来表达“天地不仁”的感怀。自然主义也是对种族困境之荒谬的一种回答,对于人与人之间偏见的蔑视,也为亚裔美国文学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作为悬疑探案小说,全书对案件调查的处理过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细节和合理性推敲上同样十分用心。庭审的一段对质中,律师内尔斯和验尸官贺拉斯·威利你来我往式的辩论堪称精彩,也为全书留下了法庭推理的印记。不过,某种程度上讲,在苦心孤诣的宏大背景作用下,故事本身的悬疑性不算耀眼,主角三人之间纷繁纠缠的回忆揭示到最后,案件真相甚至已不再重要。《雪落香杉树》巧妙地处理了罪案纪实叙事,构筑了经典文本应具的格局,描写部分能够窥见显眼的美国南方文学风貌,却也始终带有少许十九世纪欧洲名著和古希腊哲学思辨的影子。

  在连续数个出版商拒绝了《雪落香杉树》的书稿之后,1994年,圣地亚哥的老牌出版商Harcourt以15000美元买下了这部出版编辑认为“期待不高”的亚裔平权背景悬疑小说。哪知,书甫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连续霸占《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达数月之久,继获得美国书商协会年奖后,又斩获了1995年的福克纳奖。最终,《雪落香杉树》被译为三十多种语言。虽然提倡非学校教育的戴维·伽特森本人未必真心愿意,但小说影响力如此巨大,乃至被选入全美高校与中学文学课读本,还进入了SAT2的英语文学课程考试大纲。

  关于本书的文学性,作者借主角伊什梅尔的视角,特意安排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故事临近尾声时,伊什梅尔回到书房喝茶,见到父亲的藏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四只橡木书柜当中。这些藏书的作者包括莎士比亚、梭罗、笛福、萧伯纳、柯勒律治、索福克勒斯、雪莱、柏拉图和荷马。与此同时,在阅读《雪落香杉树》的过程中,你多少也能逐字逐句地推敲出这些大师们惊鸿一瞥的身影——他们从伊什梅尔父亲的书柜里走了出来,如魂灵般在全书中悄无声息地散步,作为经典传承性的隐喻而存在。

  除此之外,书柜中尚有《科学农耕》和《果树和观赏性灌木的栽培》这样的专业知识类书籍。对照文中对草莓田种植、象拔蚌采集等岛民生活的详尽描绘,相信这些也同样是戴维·伽特森的参考书目。

  最后,还是将时间倒回到黄仁宇满怀期待去看《雪落香杉树》改编电影的那个上午。当时黄仁宇已82岁,从“黄学研究”相关的一些回忆录(尤指三联出版的《黄河青山》),以及后世出版的书信集来看,他并非爱看电影的人,之所以对《雪落香杉树》如此上心,大概是细致读过原书,希望从电影中找到些许与历史研究相关线索的缘故吧。这件与本书相关的轶事,倒也正对应了全书收尾时的那句总结语: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

  □文泽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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