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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京城一间古庙,闹市的喧扰被隔在墙外,空气中只有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和鸟鸣。冯唐将工作室设在这里,接受采访,喝茶聊天,练毛笔字。从胡同口快步小跑过来的冯唐,穿着印有“春风十里不如你”几个大字的黑色T恤,这部由他的小说《北京,北京》改编的网剧日前网络播放量已突破三十亿。
“狂睡,补觉。被子被晒,太阳的味道,睡进去狂做梦……”北京书展结束后,冯唐终于松了口气。近两个月,冯唐很忙,做医疗投资、和医院签约、跑审批流程;《春风十里不如你》热播,定档、站台、宣传;新书《搜神记》出版,香港书展、上海书展、北京书展,跑了个遍,每到一地,粉丝就蜂拥而至,大部分都是年轻女生,索要签名、合影、拥抱,“我不明白现在作家为什么都要抛头露面呢?”冯唐自问,嘴角上扬,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无奈。
早在2000年底,第一部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出版后,冯唐打车到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自己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车回办公室,发现手机丢在出租车上”。过两周再去,依然没上。如今,他似乎再也不担心小说是否畅销了。
“40岁过了几年,眼睁睁发现无常是常”,于是终于从那个坚信“功可强力,名可强成”,“杀伐决断、咣咣咣往前走”的冯唐,变成了今天不再执念“不朽”的冯唐。
人性不应受道德约束
不如跟着自己的欢喜走一走
读者眼中的冯唐狂妄、自恋、恃才傲物、喜欢折腾,但眼前的冯唐却喜欢把“抱歉”和“感谢”挂在嘴边,待人和善客气。冯唐自己也说,“这和我的性格是不一样的”,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不见生人,躲进书房,看看书,写写文章,晚上出去喝点酒,回来看看书睡觉”。过去二十多年间,冯唐以张海鹏(本名)的身份,从事过妇科卵巢癌研究,去美国读MBA,就职于麦肯锡公司,在咨询界摸爬滚打了九年之久,从一张张做PPT的普通职员,一路做到全球合伙人,目前从事医疗投资,“一直逼着自己用这套方式做事、生活”。
变化发生于2017年初,北京图书订货会的一场演讲中,冯唐问现场观众:“过去三天里,谁和另外一个人有过大面积的皮肤接触,接触面积超过10厘米乘10厘米?”10厘米乘10厘米,超过握手的范畴。现场只有三个人举起手。“我们太不用自己的身体了,光去整那张脸了”,冯唐感叹之余,惊觉自己的生活早已被手机和网络捆绑,共享单车、充电器、雨伞、景区房间;在新闻客户端随手点了下“兰博基尼”,之后一个月看到的都是自动推送的兰博基尼的相关信息,“地球不是要进入一个被算法统治的时代吗?”
偶尔,冯唐会回想起1993年在北大读书时的第一台手提电脑,黑白的屏幕,体积巨大,鼠标插在一旁,只有4兆内存,提在手里,重如一块石头。二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惊愕于科技进步和资本入侵给人生活带来的改变,“只要能把你的时间、精力、恶习转化成钱,就有人去做”。
在新书《搜神记》的开头,他不无焦虑地写:“面对阿法狗,我有点慌,但是没急。作为一个码字半生的手艺人,我苦苦思考,在这个大趋势下,应该如何困兽犹斗。”与困兽斗的方法,他想好了——借助神力,面对AI。2015年底,冯唐通过一档名为《搜神记》的视频节目,搜罗“那些似乎不容易被机器取代的人”,然后写成一本书,辑录七个故事,想从兽性、人性、神性三个方向,对抗“科学对人类的异化”。
在冯唐看来,所谓人性,就是不受道德和礼数约束,任由那些机器没有的情感滋生,如贪嗔痴、美丑、沉溺、欢喜、落寞。“更好的态度是把这些当做天空,有片云彩飘过来”,以前,冯唐会故意克制、不抬头看,如今他告诉自己“动心就动一会儿呗,今天比不动情要美好一点,不如跟着自己的欢喜走一走”。
而所谓神性,冯唐将答案交予创作本身:“我把写作当做理解神性、挖掘神性的过程。”
出名给人压力
写作是我在抵抗这个世界的变化
前几年,冯唐曾梦想有朝一日,“千万双手在我面前挥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镜,就有人问,你是不是谁谁”,迫切想“以文字打败时间”,对于“不朽”心怀“妄念”。
2011年5月11日,《不二》定稿,这本因情色尺度过大而打破香港文学作品销售纪录的书,是他送给自己的40岁生日礼物。他曾对这本得意之作期待满满,一想到“再过两三百年,还有人在读,还是挺爽的”。六年后的今天,冯唐慢慢明白自己决定不了,“这事儿不归我管”。
四十不惑。生于1971年的冯唐在40岁那年一口气拿下“年度风尚作家”、“GQ年度专栏作家”、《人民文学》“未来20大家”。欢喜之余,冯唐默默“检点了自己一阵”,反复思索“少年轻狂是不是对的”。在外界看来,冯唐一直是热点话题的制造者,从“金线理论”到“少读董桥”再到争议不断的译作《飞鸟集》,冯唐在作品之外,制造了一部个人成名史,让那些不读他的人似乎也对他了如指掌。殊不知争议背后,随年龄渐长,从前一心想做“千古文章”、自信满满的冯唐在“人类信息传播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之下,恍然悟到:“劳伦斯、克鲁亚克、王小波、卡夫卡,这些文字英雄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挂掉了。你最想写的,最有历史价值的,已经写完了。这件事你达不到,也没有太多办法了。”
色情作家、诗人、古器物爱好者、妇科博士、管理顾问、医疗投资人,被冠以诸多身份和头衔,冯唐的微博认证只有两个字——诗人,最得意的诗作是:“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在他看来,衡量一个诗人、一首诗的标准,在于“在比较长的时间里被很多人咏读”:“不要说流行就是错误,而是说短期流行是有问题的。”说到这里,冯唐有些激动,嗓音高了八度:“作为一个写作者,没人知道你,shame(羞耻)!如果拿‘千古文章’来要求,你就是个失败者。这是要比的,你怎么能钻到人心里去,钻他一千年!”
冯唐虽然在言语间依然信奉“千古文章”,却也不断提醒自己:“再往下走,所谓的‘野心’要小一点。”40岁之前那个“杀伐决断、咣咣咣往前走”的冯唐也意识到:“如果主观的东西太多,有可能影响你的本真,本真就是你这块材料到底适合做什么、适合写什么,这不是意志能决定的。你太使劲,动作就会变形,会影响你作品的样子。”
和那些过早成名的作家相比,冯唐出名较晚。当被问及怎么看待“名利”这件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大笑:“我可以说好极了吗?”然后连忙补上一句:“没有没有。”他坦言出名会给人压力,“人会变得紧张”,“好多人专门过来看你,心里有期待,恨不得你今天吃个饭,一两个小时出几个金句。我有啥好看的呢?”他庆幸自己是40岁之后才得名利,“如果在这之前,人就可能被外在的期待、压力压垮”。
接下来,冯唐要写写去年过世的老父亲,写1933年生于印尼的父亲是如何漂泊到大雪纷飞的吉林长春,“就写一个人的漂泊,一个人的认知,书名就叫《我爸认识所有的鱼》”。
“人这一辈子,我觉得就是一段时间给你在世上,如果你没好奇心就停下来,如果你有,就得去经历经历,去耍一耍。什么好,什么不好,这东西其实不应该有那么强的差别性。”时至今日,尽管“以文字打败时间”的欲望没那么强烈了,冯唐依然坚持在工作之余写作,哪怕写作侵占了睡眠和休息的时间,“我在抵抗一种不喜欢看到的这个世界的变化”。
他喝下一口白茶,望向窗外无人的庭院,许久不说话。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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