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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请放弃镜头的“终极意义”

2017年09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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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者》(Сталкер)剧照。
《潜行者》
作者:(英)杰夫·戴尔
译者:王睿/袁松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6月
自嘲为传统学术研究的“破门而入者”的杰夫·戴尔,这次将目光转向了一部影响他一生的伟大电影,俄国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电影写作:他犹如在用文字轻柔而淡漠地抚摸每一个镜头,每一道光线,每一个神态,每一句对话。

  任何试图用固定框架解读一位艺术大师的努力都存在潜在风险。有人在“知乎”上发帖:如何欣赏伯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戈达尔?热心网友给出的回应可谓五花八门,但读完只会令人更加茫然。解读塔可夫斯基在苏联拍摄的最后一部、所谓的“科幻题材”的影片《潜行者》时也是如此:中文网站和俄文电影网上贴出的数千篇影评,虽然都在谈论其中“潜行者”的形象、“区”的隐喻意义,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但这丝毫不妨碍塔可夫斯基的影迷们对此津津乐道,渴望以自己的认知接近影片的内核。

  人们为了生活经验去看电影,因为电影有一点是其他艺术不能比的,它能够开阔、丰富、浓缩人们的实际经验……而明星、情节、娱乐性,都与此无关。在真正的电影中,观众不仅是观众,而且是见证人。——塔可夫斯基

  你不是在看电影本身,而是在看自己

  不包括在家中使用DVD看碟,英国作家杰夫·戴尔记不清自己在影院看了多少次《潜行者》。多年来他保持着一种习惯:在伦敦或其他地方旅游时,他先要翻看附近的杂志,如果碰巧近期有某地正在上映这部电影,那么“看电影就成了头等大事,一周的安排都要围绕它成形”。为表达对这部电影的热爱,他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就是《潜行者》。为强调这部电影在他个人观影史中的地位,他又特意加了一个副标题:“关于电影的终极之旅”。

  这并不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杰夫·戴尔擅长对细节的把握,他在这本书中几乎提到了《潜行者》里的一切:他描写潜行者妻子的睡意、揣摩酒保的心态、细究“区”里的植物类型,其对影片细枝末节的着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最终我们却没能获得任何持久而明确的结论。作者的行文和塔可夫斯基镜头的画面流动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换言之,他在尽力用文字来还原电影中的世界,这给读者宽阔的想象空间,也最令人头疼。读到结尾我们突然明白,或许俯拾即是的思想碎片才是这本书的重心,就像这部电影的任何一个片段都可以单独拆分出来供人细品。

  塔可夫斯基影片的诗性成为杰夫·戴尔写作的特点,这些文字常常使人想到“烟”,想到边界暧昧的黄昏和暮色,有时你会忍不住读出声来。阅读他谜一样的优美文字,会不由自主被其中蕴含的“感觉”所俘获,而穿插其中的自传式叙述又让人不时清醒过来,他仿佛是在提醒读者:你并不是在看电影本身,而是透过光和影的滑动,听一个内心丰富而坦率的人讲他自己的情感历程。

  令人意外的是,这并不是一本以探讨电影《潜行者》主题为中心导向的作品。就像潜行者带领作家和教授进入神秘的“区”,以及那据说可以满足所有绝望之人深层次愿望的“房间”,杰夫·戴尔试图在对影片的镜头剖析时,并置至少另外三个空间:拍摄电影时的种种花絮,影片中的情节和场景所串联起的其他影片,以及杰夫·戴尔个人成长和生活的经历。在“导演生平”、“电影世界”和“作者经历”三者中,最缺乏趣味性的大概要算第二条,但你不得不承认,它或许最接近副标题中提到的“终极之旅”。

  杰夫·戴尔发挥了自由联想的长处,不放过任何一次类比的可能性:“在《潜行者》里有很多后脑勺的镜头;也许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摔跤王》的片段就是从塔可夫斯基那里得到灵感,制造悬念的……”“一卷黑色的胶带,像墨一样黑,带着几绺血痕——鱼的血?——在水面展开,火车疾驶的声音,混杂着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它在电影史上的地位与宝黛丽和达德利·摩尔的《十全十美》密不可分……”杰夫·戴尔正是通过这种联想的方式,将电影史上不可错过的重要影片列了一个长清单。这些被列举的影片或者直接影响了塔可夫斯基,或者受到了他的影响,还有些仅仅表现在叙事片段上的相近、镜头处理上的异曲同工,与《潜行者》构成奇妙的互文,最终共同构成了杰夫·戴尔电影观的注脚。

  “无聊”的画面中,猜想废墟之地有风从屏幕里吹来

  像其他影迷一样,杰夫·戴尔也同样对塔可夫斯基独特的象征和隐喻感兴趣,他对“区”和“房间”究竟指的是什么,也进行了种种猜测,甚至不惜花费笔墨赘述切尔诺贝利事故以及苏联的政治决策。然而在他使用个人的例子作为举证,提出“区”对自然科学(教授)和人文艺术(作家)来说具有的形而上的意义,“房间”揭示出“你得到的并非你以为自己所希望的,而是你最深层的愿望”之后,又在最终否定了它们的存在意义:“最糟的是,不仅是他们不需要‘区’,甚至没有人需要它。一个毁灭的可能性: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最神奇的事,却没有人需要它。”

  这不由得使我们又一次想到那个问题:电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是关于讲故事的艺术,还是仅仅专注于影像?作者认为,如果仅仅考察主题,《潜行者》是一部“两句话就能总结完的电影。如果总结意味着缩写成一个摘要,那么这本书就是摘要的反面:它是扩张和延伸。”显然,他通过对现存之物繁复的描述,斩断了普通观众对影片的意义内核“解谜”的欲望。如果真的将观看《潜行者》作为一场曼妙的塔可夫斯基之旅,那首先要做的是摒弃“终极意义”,不去问“电影想要说什么”。

  果真如此,我们还为什么要去看电影?塔可夫斯基这样说:“我认为,人们去电影院的一般的目的是因为时间:为了失去或错过的,为了不曾拥有的时光。人们为了生活经验去看电影,因为电影有一点是其他艺术不能比的,它能够开阔、丰富、浓缩人们的实际经验,它不仅仅是丰富,而且延长,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这就是电影真实的力量所在,而明星、情节、娱乐性,都与此无关。在真正的电影中,观众不仅是观众,而且是见证人。”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把一分钟的时间,用五分钟来表达,他悠长而深邃的长镜头、他“雕刻时光”的努力,落脚点是使观众重拾或获得一段记忆。

  要获得这种观感,电影对于观众不是没有条件、没有任何要求的。它需要观看的人像杰夫·戴尔那样沉下心,足够耐心地欣赏玻璃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隔离了屏幕外的人和屏幕里的风景,欣赏一只狗缓慢地舔舐盘子里的食物,或者是欣赏潜行者平躺着在堆满书的房间里,长久地保持睡眠的动作,脸上的皱纹一点点张开。塔可夫斯基善于发现被废弃的普通之物具有的魔力。回到支离破碎的现实情境,我们面对冗长的镜头,哪怕做不到像杰夫·戴尔那样狂热,也至少需要保持在镜头面前不打瞌睡。

  可惜的是,这样的耐心已经被现代生活的节奏完全磨损。杰夫·戴尔感慨道,“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生事物之一就是快速的无聊--比如速溶咖啡——而不是逐步显现、慢慢令人窒息的感觉”。由此他不无惋惜地提出,21世纪的我们已经离塔可夫斯基的时间越来越远,没有什么能持续——没有人能集中精神关注什么事——超过两秒钟。“很快,人们就没法欣赏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尤利西斯的凝视》那样的电影,或者阅读亨利·詹姆斯,因为他们都没有耐心从一个冗长的画面或句子过渡到另一个冗长。”

  我们不禁又要重提文章开头“知乎”网友的问题:在今天,如何欣赏伯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戈达尔?谁还能做到像杰夫·戴尔这样一遍又一遍沉浸在看似无聊的画面之中,猜想荒芜的废墟之地正有风从屏幕里吹过来?

  但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作者的能力范围,也绝非他的目标。他或许只是想告诉我们,《潜行者》对他本人的重要影响。他断言,如果自己没有在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过这部电影,他“对世界的感知将会从根本上减弱。”而他对待这部电影的态度,就像阿尔贝·加缪所讲的一样,“谈论你所爱的事物,最好的方法是轻轻说起它。”他只是热衷于在影片的每个耐人寻味的地方按暂停键,给我们讲述这些镜头的来龙去脉,和导演的关系、和其他影片的关系、和自己生活的关系……我们有必要放弃探寻这些镜头在整部作品中的“终极意义”,因为所有观影的最大享受不在旅行的终点,而是在路上。□张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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