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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漫游漆黑的布拉格的时刻”

2017年09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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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温柔的野蛮人》
作者:(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译者:彭小航
版本:花城出版社
2017年2月
本书记录了作者和工人艺术家弗拉基米尔·包德尼克以及哲学家埃贡·蓬迪三人间的深厚友谊,也是赫拉巴尔向弗拉基米尔的致敬之作。
《赫拉巴尔之书》
作者:[匈]艾斯特哈兹·彼得
译者:余泽民
出版方: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
献给赫拉巴尔的致敬之作。天使奉上帝之命来到人间——只为一个叫安娜的女人而来。她爱上了赫拉巴尔,把自己的思考、苦闷、幻想和柔情在内心向赫拉巴尔一一倾诉。

  一位朋友离开了我们。最后告别的时刻,我们必须咬紧牙关,想起他过去生活中的全部细节。在这个地球上,任何事情都不会久存,包括此时正处于回忆之中的我们。于是,“从死亡的深渊吹来有益于他的风”。

  赫拉巴尔的《温柔的野蛮人》是一部悼亡之作,为死去的朋友弗拉基米尔·包德尼克而写。“弗拉基米尔从污渍中来,又回到污渍中去,只为像生前一样,在那里守护他波德莱尔式的爱的真谛和形态。”

  阅读这本书时,我建议最好先读最后几页,也许作者呈现的叙述顺序并非刻意而为。前面八十多页充满了颠三倒四的欢乐和啤酒气息,但是无论我们是否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将是这样的:“焚尸炉凶恶地呼啸着,过一会儿,它就要用火焰的滚轴把弗拉基米尔身上属于凡人的东西赶到生命的彼岸”。这位成天与赫拉巴尔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出入于布拉格的酒馆和街巷之间、又有那么多的趣事逸闻可以被记载成书的弗拉基米尔,是一位“英俊的逝者”。

  布拉格,像所有的重要城市一样,拥有为它增添阴影的无数逝者。在整座城市的历史中,弗拉基米尔·包德尼克也许并不能像在这本书中那样占据重要的位置。他生于1924年,二战期间曾被送到纳粹德国强制劳动,后来成为布拉格重要的画家和艺术家,同时也在工厂里工作。他去世是1968年12月5日,死于一次“窒息实验”,即上吊而死,时年44岁。以上这些信息,赫拉巴尔并没有写进书中,但对本书读者来说不可缺少。

  这本小书篇幅并不长,也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但它丰富了赫拉巴尔的中文形象,也是我们了解捷克文学的一块小小拼图。它完成于1973年,是一本承前启后的作品,作者在两年前完成了《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同时也在等待着三年后最重要的那一部《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定稿。

  记录挚友轶事的这位赫拉巴尔,仍是一位足够年轻的写作者。中老年人也许很难用这种近乎饶舌的语调写作。尽管写就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59岁,但生理年龄真的能够说明什么吗?赫拉巴尔和弗拉基米尔·包德尼克,再加上第三位好朋友埃贡·蓬迪,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愉快而荒唐的时日,仿佛青年时期永远不会结束。

  然而几个好友当中,肯定会有一个人先离开。弗拉基米尔去世的1968年,对捷克民族来说是一个严重的时刻。在叙述到弗拉基米尔第二次结婚时,作者受邀去当证婚人,“但我发动汽车时,却惊奇地发现根本没法儿出布拉格,因为友好国家的军队来了。”历史事实是,1968年8月20日深夜,苏联军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坦克开过布拉格的广场。今天我们可以轻易地提起这段历史,但对捷克几代民众来说,那是一次巨大的断裂。弗拉基米尔死于四个月之后,尽管他的死是个人事件和意外,但这同样必须被置于时代背景之中。

  在诗人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的晚年作品中,有一段使我印象深刻:“我回忆起/我们漫游漆黑的布拉格的时刻。/家家户户拉上了窗帘,/里面哭声一片,/心碎欲绝。”它所描述的这种经验,我想自己曾在别的什么地方体会过。

  很长一段时间内,东欧的正直作家们无法公开发表作品,只能进行地下的“萨米亚特写作”。在一群同时代人中间,赫拉巴尔并不属于政治态度极度鲜明的作家,尽管他的作品也曽被销毁和禁止出版。但人们的良心会辨别善恶。拥有极高声望的学者、异议者扬·帕托切克死于1977年,作家瓦楚利克描述这场葬礼时引用了另外一个例子,“当科克市长饿死在一所都柏林监狱里时,爱尔兰群众站立和跪在外面,唱着宗教歌曲。”

  他们都作为真正的人而生活过。这也正是赫拉巴尔这本小书的结尾所意欲写出的那种事物。当然在这本书里,他仍在尝试、仍在提炼,直到几年后他以更为强健的语调完成了《过于喧嚣的孤独》。孤独的汉嘉最后怀抱着一本诺瓦利斯的作品,用压力机将自己打进了废纸包,让压板像一把儿童折刀向自己合拢,而这种结果是从《底层的珍珠》开始,经过《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再经过这本《温柔的野蛮人》,逐渐地发展而来的。它甚至会发展成为赫拉巴尔自己的死,文字比人活得长久,它看到了晚年的作家从医院的五楼上坠落,以这种方式来结束人生。

  这本书还提供了一个要点——对凡人来说,值得我们精力长久地沉浸于其中的,正是作者津津乐道的琐事。这与《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绝对化的崇高真理是合一的。美和善首先是具体的,然后才是被归纳的名词,当然它们也可能是空洞谎言的外壳。有时候我们处在平静自足的日子里,与它们达成和谐的平衡,有时候却需要我们作出艰难的选择,需要我们怀疑和自省。现代捷克人努力建构了自己的公共世界,他们使得自己理智、坚定而有耐心。

  我想起古代诗人向秀的《思旧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我仿佛也真的失去了一位亲密的朋友,尽管事实上自己从未见过他,但我确实经过了他旧日居住的房子,听到了邻人在黄昏时吹出的悠扬笛声。

  □江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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