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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

“如果还有力气,我会哭。我与你们告别。”

2017年09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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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左为庞德、最右为詹姆斯·乔伊斯,波拉尼奥把自己与A.G.波尔塔的头像拼贴在中间两人头上。
尼卡诺尔·帕拉与波拉尼奥。
《护身符》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8月
这是一本波拉尼奥用女性视角写就的作品,也是唯一出现“2666”字样的作品。作者以“墨西哥诗坛之母”这一特殊视角,回顾诗人的青春现场,带有别样的自传色彩。

  罗贝托·波拉尼奥在加泰罗尼亚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没有舒适的装备,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只有一台电脑,和写作时用来听音乐的随身听。他不用暖气,就这么光秃秃地过冬。“有时冬天写作时我的双手会冻僵,这时我就会离开办公室,去到我妻子那儿,把手放炉火边取暖。”

  即使这样,他依然控制不住写作。他经常会从其他地方感受到恐惧,而写作让他窒息,不过如同塔希提岛上的高更那样,波拉尼奥在写作中,被一种“忘我的感觉”灼伤,但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从前,有人请波拉尼奥给新手作家提建议,他回答:活很久,读很多,做很多爱。得病后,他的建议是: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

  2013年7月15日,因为肝功能衰竭,50岁的波拉尼奥停止了呼吸。

  

  青春现场 “年轻人在唱歌,一面向着深渊走去。”

  提问:1968年,你全家迁到墨西哥城,你的青春似乎是从那里开始的。据说你青春期时受虐狂般地喜欢阅读和写作,这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波拉尼奥:我十六岁时就不上学了,那时还在墨西哥。这让我的父母大为光火,我辍学是因为我说我要当作家。我要自己制定学习计划,这个计划不仅是指学习课本或泡图书馆,也关乎当时我笃信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我错误地以为作家应该遵循的生活方式。

  我认为,写作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阅读。我无法做到一整年什么都不读,有些人买书或偷书,然后看书,但我对书着了魔。我买书,但有些书我读都不读,只是抚摸,我有很多从未读过的书,而且我也知道我永远不会读。但有时我就会这样望着它们,没理由地靠近它们。

  提问:所以在墨西哥,你过的是一种文学青年的生活,那么为何在1973年时你选择重回智利?

  波拉尼奥:20岁时我独自回了智利,因为我想参加社会主义革命。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时,我作为志愿者加入反法西斯的组织中。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坐公交车从洛斯安赫莱斯前往康塞普西翁,他们(警察)让我下车,我从未见过比他们更高大的警察,之后他们把我带到警察局,我被囚禁了八天。我很幸运,两名警察把我从监狱里救了出来,他们是我15岁时的中学同学。一直到那一刻我仍然打算留在智利,但当他们释放我时,我决定离开。

  从暴力中逃跑的人,会被认作是懦夫,但是面对暴力,真正的暴力,没人可以逃脱,至少我们不能。那些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们,在萨尔瓦多·阿连德(智利总统,拉丁美洲第一任自由竞选获胜的总统)死后,和上千智利人一样,二十岁的我在智利有两次想到杀人,但是也没有目标,就像在屠宰场杀猪一样,并不会感到同情。

  提问:革命失利后,你回到了墨西哥城,和好友圣地亚哥等人推动了“现实以下主义”运动,希望激发拉丁美洲人模糊各种生活和文学的界限,这整段经历都反映在了《荒野侦探》中。有人说你的写作是献给一代拉丁美洲文学青年的一封情书,但这封情书却是“暗黑系”的,该怎么理解?

  波拉尼奥:在很大程度上,我的全部写作都是献给我们那一代人的情书或告别信。我们曾为了一个理想而奋斗,并把全部高尚的情感献给了它,虽然那个理想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们有些人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当我们读着托洛斯基的著作,或本身就是托洛斯基分子时,我们除了这么做又能怎样呢?因为我们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愚蠢而高尚,奉献一切却又不求回报。

  现在,那些年轻人已经消失了,要是他们没有死在玻利维亚,那么他们就死在了阿根廷或秘鲁;如果他们在那里活了下来,他们会在智利或墨西哥慷慨赴死;那些没有被杀掉的人接下来会在尼加拉瓜、哥伦比亚或萨尔瓦多惨遭屠戮。整个拉丁美洲都播撒着被遗忘的青春骸骨。

  我听见那些孩子们,年轻人在唱歌,一面向着深渊走去。虽然,我听见歌声里谈到了战争,谈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牺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伟业,我却明白最重要的是说到了勇敢、镜子、欲望和快乐。

  提问:1977年你远走欧洲,在巴塞罗那附近的海岸上打零工,有时洗盘子,有时在酒店听差,也曾在露营地当守夜人。“流亡”对你的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

  波拉尼奥:流亡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是我的财富,那种漂泊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是我的根基。我本想去瑞典,但那儿没有认识的人能帮我介绍工作,最后我选择留在了巴塞罗那。我爱上了这座城市。要如何描述巴塞罗那熄灭的黄昏呢?我是1977年到的巴塞罗那,我认为它是当年全世界最著名的城市。那时候在巴塞罗那,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我想在文学之外生活。在墨西哥,我过着非常文学的生活。被作家们包围,处在不是作家就是艺术家的世界。在巴塞罗那,我开始进入没有作家的世界。我有些作家朋友,不过渐渐结交了其他朋友。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而且觉得好极了。

  写作人生 “我相信文学。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

  提问:到欧洲后,你白天卖苦力,晚上写诗。儿子劳塔罗出生后,你为了养家,从写诗改成写小说。你对这两种写作形式怎么看?

  波拉尼奥:我一开始写的就是诗歌,至少从我认真写作开始,是一种生死攸关的赌注。我写诗,也读过大量的诗歌。我在欧洲买的第一本书,是博尔赫斯诗集,当晚我就开始读这本书,一直到早上八点,就像是除了这些诗句外,我再无其他书可读,这是唯一能让我思考的书。因为博尔赫斯的诗包含着智慧、勇气和绝望,也就是那些能引起思考、赋予诗歌生命的特质。

  作为一个诗人,我一点也不抒情,我完全是平淡且平常的。我总是很向往诗人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放荡不羁,充满冒险。我最喜欢的诗人是尼卡诺尔·帕拉。帕拉曾说过,他不谈地平线上的黎明,也不谈论女士服装,而是谈论食物,之后是棺材。

  而小说,每一页书上都是缺陷,因为小说就是一种缺陷艺术。小说不是诗歌,它不是押韵的十四行诗,它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是杂质最多的一种。无论小说还是诗歌,我相信文学。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

  提问:你说“我读自己写的诗时比较不会脸红”,但读者谈论更多的依然是你的小说。无论是《美洲纳粹文学》还是《荒野侦探》,无论是《护身符》还是《2666》,你的小说版图层层勾连,但其中都是你的个人经历。

  波拉尼奥:我更喜欢带点自传内容的作品,因为这是讲“自己”的文学、区别自己与他人的文学,而不是讲我们大家的文学。大众文学是那种肆无忌惮侵犯你和我的文学,要求和大众保持一致,而打成一片的结果就是万人一面啊。

  我写东西,是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根据读书和文化生活的体验。时间一长,这三种经验就合而为一啦。我也根据人们常说的集体经验写作,但与理论家说的“集体经验”不同。我的集体经验仅仅是个人经验幻想的侧面,带有神学意味。按照这个角度,列夫·托尔斯泰也是自传体作家。我是追随托尔斯泰的。

  提问:你曾说在写作中“充满了卑鄙无耻之徒”,你一直都“反对官方文学”,那么你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该是怎样的?

  波拉尼奥: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在某些地方,它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写作这项职业里,还有很多蠢人,他们没有意识到,写作具有巨大的脆弱性和短暂性。比如我跟二十位作家在一起,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会经久不衰。所以他们就停滞不前了,这是一种无知。

  但我认为每一个作家,即使是最平庸、最虚假、最差劲的作家,也曾在某一刻体会过痴迷忘我的感觉。他们并非感觉到过这种忘我,而是这种忘我会灼伤他们。曾在某一瞬间体会到它,却又重回平庸的人,明显没有深入这份忘我中。因为这种忘我是可怕的,是在难以名状、难以承受的事物前,睁开双眼。

  提问:1993年你知道自己身染重病后,你是否重新审视过自己的人生?现在如果有机会和读者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波拉尼奥:写作让我快要窒息,我要是没当作家,现在肯定更生龙活虎。在得知患病的一瞬间我想:解脱了,所有的工作都结束了,所有的故事也都结束了。从那之后我说:好吧,我现在只为写作而活着。

  时间过得真快,真让人不胜伤感,你们不觉得吗?多么遗憾啊,我们都要衰老、死去,一切美妙的事物都将大踏步地离我们远去。如果还有力气,我会哭。我与你们告别。

  (波拉尼奥回答部分,整理自小说《护身符》《2666》节选、《荒野侦探》获得戈列斯奖后的获奖感言、纪录片《最后的被诅咒的诗人》《未来之战》。)

  本版整理撰文/新京报记者 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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