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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文学的伤口,才能抵抗世界带来的绝望伤口

2017年09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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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
(西语译者,译有《百年孤独》《未知大学》等)
巫昂 (诗人、小说家)
王玲 (波拉尼奥系列作品中文版责任编辑)
《Nocturno de Chile》 (西语版《智利之夜》)2018年将推出中文译本。
本书主人公塞巴斯蒂安·乌鲁提亚·拉克鲁瓦,是一位神甫兼文学批评家,天主教主业会的成员,同时还是一位平庸的诗人。因坚信自己即将死去,发着高烧在短短一个晚上,对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进行了回顾。

  1993年,波拉尼奥被诊断出患有致命的肝功能损坏疾病,他知道死神即将来临,于是开始疯狂写作。他曾开玩笑说:“我的名声在死后”。

  他是否预料到自己一语成谶?如今,人们把他和马尔克斯、科塔萨尔等文学大师相提并论,并称呼他为“当今拉美文坛最重要的作家”。无论是《荒野侦探》、《2666》还是新出版的《未知大学》,波拉尼奥已成为全世界文学青年的“必读作家”。据说自50年前马尔克斯写出《百年孤独》以来,再没有哪个拉美作家能获如此盛名。然而,当我们阅读波拉尼奥时,我们究竟在读什么?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在诗歌中,他“刀刃藏身”

  新京报:波拉尼奥曾说自己是个“反抒情”的诗人,他的诗歌口语化,有一种“本质上的粗糙”,但他又是一个对语言高度敏感的作家。作为他的诗歌译者,请谈谈波拉尼奥诗歌“反抒情”的表现?

  范晔:谈论波拉尼奥的诗歌写作,有必要将其还原到西语美洲的写作现场,特别是“反诗歌”传统。当友人问波拉尼奥去智利前应该读哪些智利作家,他回答:帕拉。还有呢?帕拉。还有呢?帕拉。

  大诗人尼卡诺尔·帕拉生于1914年,是西语诗坛传奇般的存在,也是波拉尼奥的偶像。帕拉五十年代的诗集《诗与反诗》轰动一时,自己也成了反诗人的代名词。除帕拉外,智利诗人维多夫罗,墨西哥诗人埃夫拉因·韦尔塔,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有时也会被归入反诗的谱系。

  反诗歌是一种拒绝被定义的诗歌:嘲讽,自我嘲讽,戏仿,反权威,富于戏剧性,口语化,达达主义,无政府主义……就像反诗歌也是诗歌,反抒情其实是一种“大颗粒”的抒情。

  新京报:波拉尼奥对诗人的设想有种英雄主义色彩,认为诗人是最勇敢的人。这种观点如何理解?

  范晔:波拉尼奥的描述与我们常见的诗人定义不一样。不是未经公认的立法者,也不是炼金术士。他对诗人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我是在最好的意义上使用浪漫主义这个词)。波拉尼奥说,如果自己要组团打劫欧洲最戒备森严的银行,他会选五个诗人,真正的诗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人比诗人更勇敢。

  小说《荒野侦探》最后,当利马被警察用枪指着头,女诗人Ceárea虽然手无寸铁,却毫不犹豫过去搏斗,救下这个刚刚认识了几个钟头的年轻人。波拉尼奥在访谈里说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在特定时刻轻视自己的生命,为别人牺牲而不求回报。他在《虫子》等诗作里也明明白白地说:诗歌比任何人都勇敢。诗人能承受一切。诗人是《护身符》里最后排着队唱着歌走向深渊的年轻人。

  我篡改下徐皓峰的一本书(《刀背藏身》)的书名来形容波拉尼奥的诗人形象:刀刃藏身。刀刃如何藏身?在写作中,在诗歌中。

  新京报:《未知大学》是诗集,“未知大学”的概念来自科幻小说《被谋杀的默罕默德》。虽然不好做统一理解,但请和我们谈谈你理解的“未知大学”的含义。

  范晔:“未知大学”可能是巴塞罗那,是加泰罗尼亚。“未知大学”可以是任何地方,它不属于任何固定的地理空间。它不是任何官方指定的、教育部直属的、富豪赞助的、知识资本的持有者。未知大学是所有文学同伴的集合,青春幽灵的护身符,是诗歌。

  新京报:你曾说过波拉尼奥有一个等式,就是“文学+疾病=疾病”,他自己是这样一个文学病人。请和我们谈谈这个“文学病人”的含义?

  范晔:谈论“文学病人”可能有一种危险——可能会有顾影自怜的色彩。在西语传统中,最著名的文学病人至少要提到两位:拉曼却的游侠骑士,布宜诺斯艾利斯失明的图书馆长。他们都是负伤的医治者。灼伤我们的,也医治我们。只有文学的伤口才能抵抗世界带来的绝望伤口。

  他的内心独一无二,有不可能被模仿的免疫力

  新京报:诗人西川说,如果才华有形态,波拉尼奥的才华形态是长篇小说式样的,甚至对波拉尼奥来说,“诗歌是小说的注脚”,作为读者也作为作家的你,如何阅读波拉尼奥?

  巫昂:我读波拉尼奥,是从他的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开始的,他短篇底下的章法严谨,又自由松弛,可以说是短篇之美的极致,诗人出身的小说家好在哪里?他的语言基本功好,不容易犯语言基本功上的错误。因为通常而言,写诗更容易促使一个人在语言上达到自觉,所以他的小说,延续了一个诗人所有的语言自觉,又加上小说家络绎不绝的“话多”。

  要去读他大部头长篇《荒野侦探》和《2666》需要勇气,但读进去以及读完之后,又开始遗憾他为什么没能活得更久,写出更多长篇。他的长篇是一个迷人的陷阱,一个迷宫,也是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一个存在于天才脑海中的乌托邦,一种对文字无条件投降的勇气。文学恐怕是世界上少有的最俭省的进入内心世界的方法,波拉尼奥的内心世界疯狂、绚烂、浪漫而又迷人。我更喜欢他的小说,因为小说叠加了他的诗歌和小说,而诗歌里面就只有诗歌而已。

  新京报:波拉尼奥死于21世纪初,而现在,全世界的文学青年都在读他。你觉得对于读者来说,我们在读波拉尼奥时,我们在读什么?

  巫昂:我们在读的,是跟现实生活无关的、一个诗人的内心世界。我一直觉得波拉尼奥骨子里是个诗人,只是碰巧小说写得更好而已。诗人对当今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用吗?诗人起到的作用是让你从现实当中扭过头去,波拉尼奥在这点上做得特别好,他的小说直接跨过现实层面,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我们读他,也许就是想不要整天被外部世界纠缠,整天坐在看不见的牢笼里,而是到他的文字里,尽情地飞一会儿吧。

  新京报:学者戴锦华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从中国作家里认出了马尔克斯,那么他们是平庸的。同样,如果有一天从中国作家里发现了波拉尼奥,也可能是蹩脚的作家。你觉得波拉尼奥的写作是可以学习的吗?

  巫昂:任何伟大作家,模仿者也许可以模仿其用词用语的方式,但气质和内在无法拷贝,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否则我们就会有成千上万的莎士比亚和卡夫卡。写作不是一件仅仅体现在词句和风格层面的事情,大作家之所以大,是因为他的脑能也好,境界也罢,对文学和世界的理解,一定是高于常人很多很多倍的。专业性或许可以达到类似的程度,但是,美是一个不可量化的东西,波拉尼奥的文字,在被创造出来的同时,就带了不可能被模仿的免疫力,因为他的内心独一无二。

  他是“能将读者转化为热忱信徒”的作家

  新京报:2009年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有了中译本,是从英语译本翻过来的。后来波拉尼奥的作品陆续推出,至今已形成了系列,请和我们谈谈当初如何是发现波拉尼奥的?

  王玲:《荒野》是从英文译出的,那是我们早期不多的西语作品选题,后来在代理的明确要求下,后来的作品均从西语译出。2009年出版的作品,版权是更早就买下的,2007或2008年,那时有我们想进军西语文学的一个想法在里面,看起来是说西语文学,但我们一贯的思考是寻找独特的声音,波拉尼奥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声音。

  波拉尼奥是那种“能将读者转化为热忱信徒”的作家(加布里埃尔在法国文艺杂志《摇滚》),《荒野》我参与了审稿,我现在仍记得当时看完后带给自己的眩晕感,那时我不太能解读这种感觉,但记忆非常清晰。

  新京报:不可否认的是,波拉尼奥40岁开始创作的作品,构建了一张环环相扣的文学版图,有些散乱,野心也很大,你如何看待已经引进和将要引进作品的不同价值?

  王玲:波拉尼奥的作品有各种联系,看得越多,越发现更多的关联,这就是波拉尼奥,总是从一个话题中再生发出另一话题,从一本书里出现了另一本,一切都以某种方式相连。

  我看到过国外出版人的一篇文章,他(或她)在被要求推荐自己最想给读者介绍的一部作品时,选了《护身符》,说这本被人提及的最少。在中国已出的品种中,这本是相对销售较差的,没有加印过。中国卖得最好的是《2666》,但我个人感觉,符号化的形象是一些读者购买的原因,但真能读完的有限。我们下一步要出《智利之夜》,形式上是一个不分段的个人独白,故事性不输《遥远的星辰》。在未来,我们还要推出波拉尼奥的非虚构作品,这将是让我们了解“他是谁,他为什么是他”最好的途径。

  新京报:这几年波拉尼奥的阅读风潮很猛,作为系列作品的责任编辑,你认为波拉尼奥的作品为什么如此吸引文学青年?

  王玲:波拉尼奥是文学青年口中的必读,因为如果你看过任何一部他的作品,就会知道一个拉美文学青年的生活与自己所处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可能有一定阅历的文学青年会更有共鸣——是那种永远年轻,永远荒唐的悲伤。当然不可否认,波拉尼奥的有些作品议题一定是超出仅共鸣于文艺青年群体的那类的,是有波拉尼奥更多的东西在里面的。

  再是,波拉尼奥作品中的反叛与执拗,嘲讽,犀利的比喻,色调与音乐感,他对“恶”的剖析(纳粹,法西斯),对先锋艺术的怀疑,似一种纸划破手指的感觉,无形中让人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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