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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莎翁名著《威尼斯商人》 我夏洛克回来了

2017年09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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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雅各布森
英国犹太裔小说家、专栏作家,自诩为 “犹太裔简·奥斯汀”。2010年凭喜剧小说《芬克勒问题》摘得布克奖。选定改写《威尼斯商人》后遭友人嘲笑,觉得他会自砸招牌。但他坚持,并表示一定要独辟蹊径,让剧中的犹太人夏洛克发出不同的声音。
霍加斯·莎士比亚经典改写系列已由“未读”推出中译本第一辑,为《时间之间》《夏洛克是我的名字》《凯特的选择》《女巫的子孙》4本。第二辑将陆续推出。

  鲍西娅:犹太人,你满意吗?你有什么话说?

  夏洛克:我满意。

  鲍西娅:书记,写下一张受赠产业的文契。

  夏洛克:请你们允许我退庭,我身子不大舒服。文契写好了送到我家里,我在上面签名就是了。

  以上引文选自莎士比亚经典喜剧《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夏洛克退场之前的对白。此后他就再没登场。得胜归来的安东尼奥一行经历了“戒指风波”,最后一次逗笑观众。之后三对恋人携手走入婚房,大幕落下,恶人伏法,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基督徒观众,这样的结局可说是皆大欢喜。他们像夏洛克一样,可以对整部剧说一句“我满意”,然后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到了四百年后的今天,在犹太人和基督徒共同经历了纷纷扰扰的历史,尤其是二十世纪种种悲惨事件之后,夏洛克那句“我满意”变得越来越不能让人满意了。人们反思这部剧的反犹倾向,同时又拿夏洛克做样本,反思犹太人的自身问题。学界对该剧的关注始终热度不减,演员们也以扮演夏洛克为演艺生涯的最高成就。这个犹太人俨然已成为莎翁喜剧中最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要表达的思考那么多,不免让人产生这样一种想法:让提前退场的夏洛克再次走到台前,继续他未完成的争论,甚至重启他失败的复仇。最近,霍加斯出版社发起了一项莎士比亚改写计划,由犹太裔幽默作家霍华德·雅各布森重新演绎《威尼斯商人》。在《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中,夏洛克果然回来了。他现身现代英国,和一位当代犹太人一起,卷入了一场似曾相识的冲突之中。

  目的1

  颠覆贪财吝啬的个人形象

  故事开始于英格兰北部一个寒冷墓园内,主人公斯特鲁洛维奇,一位富有的犹太艺术品经销商,偶遇在亡妻墓前自言自语的古怪老头。寒暄之后他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这位斯先生是雅各布森对夏洛克的戏仿,性格和夏洛克一样严肃拧巴,正头疼于女儿的青春期叛逆问题。对于虚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斯先生并不感到奇怪——他母亲还在杂货店里看到过希特勒呢。出于对莎士比亚的热爱,和同病相怜者的惺惺相惜,他邀请夏洛克做客,两人成了朋友。

  斯特鲁洛维奇慢慢意识到,夏洛克此番出现带着自己的目的,而这一切又跟他所居住的那个富人区里的一群基督徒有关。这其中有一位富家女普鲁丽,开保时捷,上电视真人秀,是上流社会争相追捧的交际花,对应原著里的鲍西娅。安东尼奥则化身为艺术品商人德·安东,性格忧郁,乐善好施,和斯特鲁洛维奇有旧怨,还是普鲁丽的男闺蜜(兼任了女仆尼莉莎的角色)。巴萨尼奥变成了机械师巴尼,因为弃普鲁丽的两辆豪车于不顾,专去修她的那辆甲壳虫,赢得了普鲁丽的芳心(戏仿原著里选匣子的情节)。还有一个头脑简单的足球选手葛兰顿,爱上了斯特鲁洛维奇的女儿比阿特丽斯,正如拐走杰西卡的罗兰佐。

  四百年前威尼斯的人物在现代英国重逢,重演了当年戏码,这或许就是夏洛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这一切就是他一手促成的。本书中的夏洛克神通广大,几个世纪的思考使他对人性洞若观火,有时甚至能未卜先知。和当年的夏洛克一样,斯特鲁洛维奇在女儿离家出走之后怒不可遏,发誓要报复。夏洛克在他一旁出谋划策,字里行间流露出不怀好意,仿佛卡通片里在人耳边嘀嘀咕咕的小魔鬼。他的确暗藏心机,随着故事进行,我们可以看出,他此行要达到三个目的,只为将他和他的民族从那次审判造成的屈辱中拯救出来。

  首先,在与斯特鲁洛维奇的交往中,夏洛克向世人展示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颠覆了原著中自己那个贪财吝啬、阴险冷酷的形象。最令人称奇的要数他对亡妻的一往情深了。关于他的妻子,原著里只提到一笔,是在他听说杰西卡用戒指买了一只猴子之后,痛苦地咒骂:“是我妻子莉莎在我没有结婚时候送给我的,即使人家把一大群猴子来向我交换,我也不愿把它给人。”作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少有人留意的细节,从夏洛克幽深的灵魂中提取出了对妻子的眷恋。本书的开头就是夏洛克在悼念亡妻,此后,除了与斯特鲁洛维奇交谈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和亡妻做想象中的交流,向她倾诉,征求意见,甚至给她讲笑话,亡妻也给予他温柔的回应。这些温暖又哀伤的对话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有着似水柔情的夏洛克,这是作者的一次大胆又合理的颠覆。

  目的2

  对现代犹太人进行批判

  在不和亡妻说话的时候,夏洛克总是在和新朋友斯特鲁洛维奇争论,而焦点总是围绕着犹太人的民族性展开。这是夏洛克归来的第二个目的:带着自己四百年的思考,对现代犹太人进行批判。斯先生作为一个典型的现代犹太人,总在现代思想和古老犹太传统之间游移不定。他早年违抗父命,和基督徒女子结婚,最终因观念不和分手;等到自己女儿要和外邦男子结合时又怒不可遏,重演了当年父子之间的戏码。他从不上犹太教堂,也不守饮食戒律,但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害怕被社会孤立,因此被夏洛克讥笑为“精神洁食者”。

  相比之下,作为铁杆保守派的夏洛克对自己犹太身份的确认就无比明晰。关于洁食问题,夏洛克说:“讲究永远是值得的。人的一生如此珍贵,绝不该过得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秉持着这样的态度,夏洛克骄傲地拥抱自己的犹太身份,视之为文明的代名词。在他看来,女儿买来的那只猴子象征野蛮,是对犹太精神的背叛。在多元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这样的提法似乎很不“政治正确”,不过倒和原著里夏洛克的性格非常一致。

  如果仅从本书对基督徒的描写来看,夏洛克的骄傲并非全无道理。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处理十分具有讽刺性:原著中的鲍西娅是完美女主角的代名词,本书的普鲁丽则是个俗不可耐的布尔乔亚,她的美丽来自无数次整容手术,至于她的智慧,从她把保罗·科埃略看作“最伟大作家”这件事就可见一斑;爱上斯先生女儿的葛兰顿完全是个笨蛋,干过在球场上行纳粹礼这样的蠢事;相比之下,德·安东似乎稍好一点,不过他的忧郁也有富贵病的嫌疑,所谓“慷慨”更像是烂好人。雅各布森具有英国人和犹太人的双重讽刺天赋,刻画的这组基督徒群像其实没体现多少基督教精神,更多是一种现代人的空虚、浮躁、与传统的割裂。斯特鲁洛维奇站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左顾右盼,进退失据。而作为穿越人物的夏洛克则是坚定的传统守护者。于是,原著中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分歧被巧妙转化为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作者借夏洛克之口说:“……基督徒们太急于向现代文明靠拢了,于是不再听从古老的训诫……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一个不剩。”

  在这两者的对立之间,作者并没有刻意摆出中立姿态。他给所有现代人物都涂上了小丑的花脸,唯有夏洛克一人不动声色,像个冷眼旁观的智者。全书最大的笑点乃是对原著的冲突焦点“割一磅肉”的滑稽变形:斯特鲁洛维奇指控葛兰顿在他女儿未成年时就发生了关系,以报警相威胁,逼他受割礼入犹太教,基督徒这边则莫名其妙地推出德·安东做替罪羊,代替葛兰顿割包皮。这样,那要命部位的一块皮替换掉了原作中心口的一磅肉,悲剧气氛顿时被消解。作者甚至让两个犹太人煞有介事地讨论,当初夏洛克要的那一磅肉,是否其实就是安东尼奥的那个部位。对此夏洛克也承认要是阉了安东尼奥就好了,把刀口对准心脏,反而成就了他悲剧英雄的名声。

  目的3

  为犹太民族的人性做最终辩护

  到了全书的高潮部分,德·安东即将被推入手术室之前,当着众多观众的面,夏洛克突然出人意料地请求斯特鲁洛维奇放过德·安东。他几乎一字不改地重复了原著中鲍西娅有关仁慈的长篇论述,只是把“同情心”换成了对应的意第绪单词"rachmones"。

  这段论述乍一看十分莫名其妙,其实是夏洛克阴谋诡计的一部分。斯特鲁洛维奇不为所动,普鲁丽却上了当。她被这段话感动,上前向夏洛克表达钦佩之情。

  此时夏洛克终于亮出了匕首。当普鲁丽说,没想到一个犹太人竟然如此有人性的时候,他的驳斥犹如疾风暴雨:

  “那我就照这意思回答你吧。没错,你不该惊讶。你也不该忘记自己那些可爱的基督教观点都是从哪里来的。耶稣也是一位犹太思想家,从道德和历史的角度看,无视这个事实,都是极端错误的。而用他的话来攻击我们,则是既恶毒,又愚蠢。慈善本身就是个犹太理念。慈悲也是。只不过你们从我们手中夺走了它们……”

  四百年前,鲍西娅对夏洛克做出了令他和他的民族无比屈辱的判决。经过精心的谋划和漫长的等待,夏洛克终于通过这番有力的控诉达成了此行的终极目标——复仇。普鲁丽作为鲍西娅的现代化身,感觉自己“被啐了一口”。不是犹太人不懂得仁慈,而是有人偷走了他们的仁慈,所以他们只能向偷走它的人报复——这就是作者作为一个犹太人,为夏洛克和整个犹太民族所做的最终辩护。不管你同意与否,必须承认它有它的力量。

  什么是犹太人?什么是基督徒?什么又是真正的仁慈?莎士比亚在他的不朽名著中提出的问题在今天仍被不停叩响。如果说当年夏洛克认罪时说出的“我满意”是违心之语,此次复仇成功,他仍然没有体会到喜悦,而是沉痛地怀念起九尺下的亡妻,“感到心都快碎了”。或许对于这些问题,怎样的回答都不会令人满意。恐怕夏洛克的幽灵还要继续游荡下去吧——我们不得不继续提心吊胆,等待他的再次回归。□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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