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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天,旅居加拿大的作家张翎终于下定决心,辞掉做了17年的听力康复师工作,成为一名职业作家。
那年她53岁,从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迟来的春天》算起,写作生涯已逾30年,声名在国内文学圈早已为人熟知,但写作只是她的“副业”,她靠听力康复师的“正职”养活自己。
也正是在那一年,张翎的名声开始溢出文学圈外,她的中篇小说《余震》被冯小刚改编成电影《唐山大地震》在全国上映。这部电影耗资巨大,以震撼的画面和动人的故事夺取了无数观众的眼泪,也让张翎开始进入国内读者视野。
其实《余震》远非张翎最好的小说,但电影的“广告效应”还是让她惊诧和感激不已。在文学阅读远不如影视剧火热的今天,文学作品常常要借助影视改编才能为人知晓,这也是作家们的尴尬和无奈。
没有了工作的束缚,张翎完全解放了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行走和更沉静地阅读,也有了更多的时间采风调研。七年来,她陆续推出了《睡吧,芙洛,睡吧》《阵痛》《流年物语》《劳燕》四部长篇和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在文坛接连掀起波澜。
最新的一部长篇《劳燕》于今年7月出版,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尘封的历史主题引起关注。对灾难和伤痛的关注是张翎作品的鲜明特点,但她并不醉心于描写灾难本身,而是着力书写灾难对人心灵的创伤,以及人在面临灾难时迸发的状态和力量。
战争后遗症
遇见灾难后的多样面孔
《劳燕》的故事,以抗战时期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为背景,这是美国军事援华的一部分,也是两国合作建立的战时跨国情报机构。故事发生地在浙江温州玉壶(书中为月湖)的合作所第八训练营,一片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
叙事者是三个鬼魂,他们曾经是美国来华传教士、训练营美军军官和中国学员,因为不同的机缘,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位曾被日本兵蹂躏过的中国姑娘,却因战争的摆布和传统观念的束缚,最终都未能走到一起。在特殊的历史时空下,个人命运受战争、民族、政治和世俗伦理裹挟,无法自持,但生活仍在时代洪流中艰难继续。
尽管张翎从小在温州长大,但此前对中美合作训练营的历史完全陌生,她甚至不知道有玉壶这个地方。在阅读一本战争回忆录时,她才偶然得知这段被淹没的历史,立刻被吸引,去美国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又实地走访了中美特种技术训练营幸存下来的中美老兵,并亲身去当年的训练营做实地采访。
中美合作训练营是美军援华的缩影,因属机密的情报机构而鲜为人知,但张翎所做的大量案头功课和扎实的实地调研,让小说细节生动饱满,在讲述大气磅礴的战时爱情故事的同时,全景式地还原了当年训练营和玉壶地区的生存状态。
《劳燕》是张翎计划中“战争三部曲”的第一部,另外两部还会触及战争中的女人。从书写唐山大地震创伤后遗症的《余震》,到讲述清末华工赴加拿大淘金修铁路血泪史的《金山》,再到以抗战为背景的《劳燕》,张翎对灾难和战争的关注始终如一,她想探究人在绝境中的韧性和力量。
对此类题材的偏好,与她听力康复师的职业经历密不可分。起初这份工作是为了养活自己的文学梦想,让自己无生活之虞,不受潮流影响地去写作,但后来她发现,这份工作不仅为她带来丰厚的物质报酬,还为她提供了许多文学创作灵感。
因为工作关系,她接触了一些“奇特”的病人。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还是见习听力康复师时,就曾有机会见到一战退役的老兵。后来,他们渐渐故去,会出现二战的退伍军人,然后按照顺序下来是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中东战争、阿富汗维和部队的退伍军人,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难民。
这些退伍军人和难民因为战争失去听力,与这一特殊群体的日夜接触,让张翎对战争和灾难对人的身体和精神创伤有了贴身的观察,也让她对创伤后遗症有了特别的兴趣。她曾说,假如没有做听力康复师的经历,大概永远也不会写出像《余震》《阵痛》《金山》《劳燕》这样的作品。
这些特殊病人,时常触动她去思考生命应有的状态。有一次,她遇到一位看起来健康正常的白人病人,当她走近他准备为他做听力测试时,他突然情绪失控地大叫起来,“整栋楼都在发抖”,她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了他。事后张翎才知道,原来这位病人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曾被朝鲜人民军俘虏过,在战俘营的经历,让他看见穿白大褂的亚洲脸孔就情绪失控。尽管当时离朝鲜战事已过去整整40年,但时间并没有抚平战争留给他的创伤。
当然,也有因为经历过死亡而对生命心怀感激、乐观通达的人。同样的战争痕迹,在不同人身上体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这些老兵引发张翎关注战争和灾难,思考人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状态。这份一开始仅仅是拿来维生的职业,为她打开一扇窗,“如果没有这份职业,可能永远看不到这些东西”。
文学梦
书写历史与他人的生存境遇
张翎从小就有作家梦,但特殊的历史境遇让她比同龄作家“出道”晚了很多。
“文革”期间,她在16岁的年纪辍学,先是当了半年代课教师,后进入温州郊区的一家小工厂做了五年车工。1977年恢复高考,她满怀欣喜地参加考试,成绩优异,却因政审没通过而落榜。但改变现状的愿望坚定而强烈,1979年她再次报考,历经波折,终于进入复旦大学外文系英美语言文学专业。
当时外文系的老师提出,一个人如果母语的根基浅薄,就很难学好一门外语,因为在最初的语音、语调、语法、词汇量的难关过去之后,如果没有对文字的深切感悟,就很难再往前深入。复旦大学又是当时文学热潮的重镇,中文系的卢新华写出了伤痕文学代表作《伤痕》,梁晓声写出了《今夜有暴风雪》,都曾轰动一时。
在这样的热潮下,张翎也在地方刊物上发表了三篇习作——《迟来的春天》《被宰割了的爱情》《一束无法邮递的信》,不过未有反响。“现在回头看,那时的作品未免显得稚嫩,概念先行,甚至难称文学作品,但那是文学梦的最初实践。”张翎说。
从复旦毕业后,张翎被分配到煤炭部的一个机关担任科技翻译,每天接触的都是采矿方面的英语技术资料。对早已习惯阅读莎士比亚、华兹华斯诗句的头脑而言,翻译简单重复的技术资料,总感觉难以“兼容”,再加上当时的生活环境太穷,张翎生出了出国留学、改变命运的想法。
1986年,张翎赴加拿大留学,在卡尔加利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但文学硕士文凭很难在国外立足,她决心再学习一门能养活自己、在时间上相对自由的技能,以便继续从事文学写作,于是她进入美国辛辛那提大学获得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并成为注册听力康复师。
在北美生活三十年,张翎从未中断阅读和写作,虽然她的时间是碎片化的,需要在工作间隙偷得片刻时光。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望月》直到41岁才问世,而比她小一岁的严歌苓早已因《天浴》《少女小渔》等作品名震海内外。
虽然很长时间内默默无闻,发表的作品未见反响,但张翎并没有放弃对文学的坚持:“我是很有定力的人,这是我唯一可以夸耀的事。”
与一般的小说家不同,张翎的写作几乎从不涉及个人的生活经历,她的故事都来自于历史或他人,她也很少写回忆性散文,至今未出版过散文集。她对自己的经历很少主动谈起,被问及原因,她说,“与大千世界相比,我的生活实在微小若尘埃,不值得我花力气深究”。
她甚至希望在作品中隐藏性别,以中性的笔调来叙事,因为“好的作家是没有性别的”。她也曾羡慕贾平凹、莫言、陈忠实这样的作家,他们“有一口文学的深井”,可以不断挖掘,从中汲取营养,但她因长期脱离故土而丧失了这样的资源,成为一个“没有根”的作家,她也曾为之苦恼,却最终明白了可以突破的方向。
人在面临绝境时如何生存,如何抵抗,如何消沉,是张翎关注的话题,有些创伤会被时间抚平,有的却终生难以愈合,“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灾难过去之后,每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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