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5:书评周刊·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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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的和解:一场缩小版的文明冲突

2017年10月2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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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照相亭内的阿里埃勒和约拿,UCLA,1970年代晚期。
阿里埃勒·萨巴尔(Ariel Sabar),2008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传记类首奖得主,毕业于美国布朗大学。记者出身的萨巴尔,曾为《纽约时报》《史密森杂志》《哈泼斯杂志》《波士顿环球报》《华盛顿月刊》等媒体撰稿,目前任教于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创意写作。
《父亲的失乐园》
作者:(美)阿里埃勒·萨巴尔
译者:徐丽松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7年9月
约拿在纽黑文埋头读书,1971年。

  并不是所有父亲都招孩子喜欢和崇拜。

  阿里埃勒就无法忍受约拿。群星闪耀的洛杉矶,别人家的爸爸开着刚出厂的跑车,住在贝弗利山庄三层楼还自带电梯的别墅里。阿里埃勒兄弟俩,却只能坐进约拿那辆手摇式车窗的雪佛兰Chevette,进城去大学讲堂里看电影免费场,还要偷偷带上自家做好的爆米花。

  一头蓬乱卷发,一身老土打扮,遭阿里埃勒嫌弃的,不止约拿打折买下的粉色西装,还有他奇怪腔调的蹩脚英语。出生在伊拉克北部一个漫天沙尘的小镇,约拿好像他的族群库尔德斯坦犹太人一样,长久停驻在过往的旧日时光里。他是UCLA的终身教授,却丝毫没有现代意识。成天埋头研究古老濒危的族语,坐在家中的办公室里,将一张张写满注释的亚拉姆语词汇索引卡,塞进一个又一个鞋盒做成的抽匣。

  “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的是一种缩小版的文明冲突。他是古代的库尔德斯坦,我则是一九八〇年代的洛杉矶。”这俨然新世界与旧世界的对决。多年以后,当曾经顶着一头发胶、骂着脏话的加州少年初为人父,略显笨拙、却一直坚守新亚拉姆语研究的古板老爸年过花甲时,他们终于肯好好坐下来,寻求一场迟到的和解。

  新世界的旧人 不自在的异乡客

  身处星光熠熠的大都市,却是格格不入的异乡人。1976年成为美国公民的约拿似乎从来没能完全融入这个国家,就好像年少的阿里埃勒一心想融入加州的主流生活,却总有父亲的出身以及他背后的族群历史跳出来阻挡,“我不曾说我怪他让我带着一身橄榄色的皮肤、卷曲的黑发和奇怪的名字。我从来不曾直接告诉他,你那剪得乱七八糟的发型和怪腔怪调的英语让我尴尬。”

  从未将自己对父亲的感受直接表达,而只是“在他背后讥笑他,想办法避开他,设法凡事都不要像他。”阿里埃勒也是人到中年时才意识到,许多年前的他除了不断找碴,大骂脏话之外,没有其他发泄不满的方法。赌气似的从某一天起再也不用亚拉姆语叫他“阿爸”(Abba)或“爹地”,“自此,他就只是约拿,一个我不愿意跟他一起出门,不愿意让外人看到我跟他有父子关系的人。”

  阿里埃勒的敌意,来自约拿试图强加在他身上的有关过去的印记。他并不想在满街的棕榈树和红瓦别墅之间成为一个犹太人的儿子,一个库尔德家族的传承者。在“阿里埃勒”之前,约拿甚至想给他取名“阿拉姆”(Aram),这是三四千年前亚拉姆语族裔部落居住的地区名称,好像以此就能随时唤醒约拿自己有关以色列和库尔德斯坦的记忆。好在阿里埃勒的母亲并不认同,美国土生土长的她知道学校里的小孩对古怪名字的小朋友有多残忍。

  “激起我叛逆的场合,都是一些我认为延伸自父亲所属世界的东西:我读了九年的希伯来日校,犹太夏令营,犹太会堂。”阿里埃勒当然不领情。族群、血脉、信仰、传统,约拿所珍视的一切,在反叛的幼子这里戛然断裂。新世界和旧世界激荡。遥远落后的村庄,奄奄一息的语言,在自命不凡的美国小孩眼里,最多只是陌生的远方。

  毕竟约拿才是那个历经半个世纪,一步步从远方只身前往新世界的人。如果说离开扎胡,举家移民耶路撒冷是萨巴嘎家族被迫的选择,那么求学纽黑文,最后落脚洛杉矶,应该是约拿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被修剪的姓氏 逐渐远去的扎胡

  距离十三岁生日还有九个月,约拿·萨巴嘎成为全扎胡最后一个参加受戒礼的男孩。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国。萨巴嘎家族祖孙三代,同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道,搭机、乘船、骑马、走路,怀着对圣土的美好向往,举家离开故土,迁往耶路撒冷。

  “约拿的童年在他离开扎胡那天就结束了。”起跑、冲刺、跳跃、降落,曾经喜欢在屋顶自由穿梭的男孩,来到以色列后,也渐渐沉默下来。“我们有好多年都没办法说自己是库尔德人……我们必须说谎。似乎有某种讯息告诉我们,以色列那个国家存有阶级之别。”约拿的妹妹莎拉,在很多年后道出其中原委,这个新国家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般欢迎和接纳所有人。

  以色列官员把他们姓氏中的库尔德成分修剪掉了,让“萨巴嘎”去掉了尾音,成了“萨巴戈”,虽然这个字在阿拉伯语里还是代表“染布师傅”。只是在以色列,不同的世界全混在一起,而库尔德人又刚好被划归成了落后的犹太族裔。

  约拿倒是在这里经历全新的蜕变。高中毕业成绩全校第一,服兵役时穿上军服格外神气,大兵约拿·萨巴戈是弟弟妹妹们的榜样,然而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更多的打算。

  “阿爸,有件事你现在可以做,或者让我来做也行,应该会有点用的……是我们的姓氏,萨巴戈。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姓听起来怪怪的。”

  和他周围很多朋友一样,约拿希望变成真正的以色列人,他们的办法是改用以色列的姓氏。他知道这样或将有损家族和父亲的尊严,然而父亲还是应了,“那就改了吧!”

  “萨巴戈,萨巴尔。就这么简单,换掉一个希伯来文字母,一个人就重获新生,自由了。”因为拥有一个新的名字,就成为一个崭新的人。挣脱出原有束缚的他,鼓起勇气向希伯来大学提出入学申请,幸运再度降临,约拿·萨巴尔通过了。

  从萨巴嘎,到萨巴戈,再到萨巴尔,一万公里外的扎胡逐渐远去。“他们朝西方迈进的每一步其实也同时远离了自己的东方原乡。”如果不是阿里埃勒亲自踏上探访扎胡,寻亲以色列的旅途,他大概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也曾像他一样,如此渴望卸下姓氏与身份的重负。

  回不去的家园 用语言联结过去

  希伯来大学的拉宾教授和波洛斯基教授慧眼识珠,发现母语是亚拉姆语的约拿,不但是个能说古老语言的活标本,还是个有意愿踏实做学问的年轻人。1964年5月,25岁的约拿成为伊扎克·本-兹维研究奖学金第一届获奖人,也让远在纽黑文的罗森塔尔教授接受了他的耶鲁就读申请,并给了他全额奖学金。

  约拿离家那天,母亲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泪水,“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母亲错了,1970年春末,他们全家飞往美国,参加约拿的毕业典礼。“约拿·萨巴尔。”当典礼台上穿蓝色学院袍的院长叫出这个名字,母亲问身旁的小儿子,台上坐着的穿着隆重的男士,“他们可是国王?”。

  大教授们是不是国王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母亲“感觉自己像个女王”。“她的小王子去到遥远的地方,英勇地杀了那里的恶龙,娶得美丽的公主。她一心盼望儿子会回家。但即使在那时,她的内心深处也已明白,儿子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同样明白回不来了的人是约拿自己,他清楚“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抗拒返回以色列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像个变节者,背叛家人和族裔,斩断盘根错节的牵绊,“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将‘过去’带在身边,用盒子装起来,而后栽种在新的土壤中。”可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根本就是在蒙自己。

  小王子终究还是回不去家了。过去的历史,仿佛厚重的拖累,把人拽入往昔的泥潭。可是一旦卸下,是否真的会就此轻松?约拿问自己,“一个人如何能在抛弃个人过往的同时,却又紧紧抓住它?”

  他的答案是拯救族语。极盛时期的亚拉姆语好像今日之英语,也曾流通甚广。只是千年之后,仅残存在库尔德斯坦地区犹太人以及一部分基督教徒唇齿之间,面临绝迹的威胁。约拿几乎“单打独斗地将新亚拉姆语研究从一种充满异国情调与边缘性质的奇特玩物,逐渐转变成大型学术研讨会中受到重视与瞩目的领域。他也逐渐成为研究新亚拉姆语顶尖的知名专家,经常获邀到世界各地的研讨会上发表论文。”

  这是阿里埃勒亲手写下的对父亲的评价。在听完祖母的口述,访问过近百位族人、朋友之后,阿里埃勒写下这本关于父亲的书,并终于意识到,在向外探寻世界的旅途上,曾经的父亲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现在知道,我的这些感受当初父亲完全可以理解。无论是在以色列还是在美国,他一直都必须设法适应周遭让他感觉自卑、不同,而且孤独的大世界,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告诉他我的感受。”

  好在这场缩小版的文明冲突在父子俩身上最终达成了和解。这又何尝不是一场未来与过去的和解,看不清的前程,回不去的故乡,究竟哪里才是我们最后的失乐园?

  撰文/新京报记者 李佳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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