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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语言(2)

2017年11月0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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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顾彬主编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袖珍汉学》,1999年版。
德文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十卷本《中国文学史》其一。
顾彬主持翻译出版的德文版六卷本《鲁迅文集》。
由顾彬翻译的中国诗人的德文版诗集,由左至右:北岛《太阳城札记》(1991)、张枣《春秋来信》(2004)、翟永明《咖啡馆之歌》(2004)。

  (上接B02版)

  

  2 中国往事

  “一个人沉湎于大家不想知道的过去”

  “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曾经说过,如果你看一个东西久了,它就会回看你。我是个怀旧派,经常回首过去,所以过去也会想起我。”

  ——《酒壶杂忆(外三篇)》

  1974年,利用德国学术交流中心提供的机会,顾彬终于来到中国,在北京语言学院(今北京语言大学)学习现代汉语。深秋,他来到老师霍福民口中的颐和园,绕着昆明湖走过凤凰墩,经由绣漪桥,去到西堤的柳桥和镜桥看鸟。那时的颐和园安静寂寞,远没有今天熙攘的游客。顾彬坐在河岸边,喝着三毛钱一瓶的五星啤酒,“看日落,留在那里,享受黑暗”,第一次感觉“找到了自己”。

  “七八十年代的北京是自行车的天堂。汽车不多,路好走。人很慢,山很慢,太阳很慢。什么都慢。不光慢,也不太亮,因为电不够用。1975年,七点钟之后的北京是黑色的。”顾彬最后一次在昆明湖看完日落,踩着脚踏车回去,他确信自己“不会再来了”:“西山的最后一缕光,讲的是另一种语言——一种徒劳的语言:我走,你来,我们没有时间了。”

  三十余年后,已从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退休的顾彬,来到北京外国语大学任全球史研究院特聘教授。虽然西山就在他的窗外静卧,当年它向他讲述的语言却成了真。“那时我们对北京的低矮平房、周边的稻田地、清皇陵都很熟。以前过马路时,我们总是抬头看天,俯首看地,凭此认路,轻车熟路。”他摇着头:“一切都变了样。”鳞次栉比的高楼拔地而起,香山玉泉峰和香炉峰之间修起了高速公路,颐和园入口桃树林下建好了宽阔的马路,圆明园的寺庙被粉刷一新,老胡同和四合院所剩寥寥。

  “现在的北京太快了。有中国朋友对我说,你们欧洲太古老了,太慢了。他们说得对,但我们是故意慢下来。慢自有它的好处。我一直觉得进步很可疑,因为它很多时候都意味着毁灭,它是财富的一堵前墙,但很少能带来它所承诺的大幸福。”顾彬称自己是“怀旧者”,喜欢“一个人沉湎于大家不想知道的过去”。

  上个学期,顾彬在北外开了一门“幸福的哲学”课,从哲学的角度研究人自身。“德国哲学研究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生活的艺术(art of life)——人是什么?我们要什么?怎么过好的日子?”

  开课当天,只来了一个学生。

  “现在男孩子娶媳妇一定要有房子有车,无聊死了。中国发展太快了,对人不好,你们60岁之后人就很老了,每天遛狗、聊天,生活完了。从德国哲学来看,中国人失去、丢掉了他们自己,好像根本不考虑自己。”

  顾彬回忆起八十年代,那时的他是“一个穿着不适宜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衣不得体的德国人”,“曾是孔子的反对者,却很喜欢坐在文庙古老的雪松下,任由孩子们抱着他的腿嬉戏。”

  “每个时代都有其相应的映像。”他解释道。他的心,“更多停留在寺庙内部那些未被触及的东西”。

  3 理解即误解

  “完全理解另外的人或文化,是乏味和危险的”

  “对理解的不确定,是现代最重要的学术特征之一……因此,误解必须被恢复为人类的一种权力,也是我们寻求幸福的一个必要的部分。误解并不意味着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创造性的误解,而意味着哲学意义上的错觉。”——《误解的重要性》

  不管顾彬在多少场合解释,他并没有说过“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样的话,反复重申他指的是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的作品,2006年的“垃圾风波”还是会被反复提及、质疑、批评。顾彬对此的解释是:“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经常没有被理解成我原来的意思:这个批评同时也是一种对中国当代语言的批评。因为不少中国人认为语言只是一种用来表达内容的工具。但是语言不能像纸包裹面包一样包裹内容,语言本身就是内容。”

  其实在那场风波发生之前,顾彬就在《幻想与幻灭之间》一文中提到过自己“梦想的幻灭”:年轻时想像中国人一样学好中文,像中国学人一样了解中国文化,但“年龄却是不饶人的,年老之后,很多可能性便不再有了”,他最终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还加上一句,“这样最好”。

  正因为这份略带失意的不可能,才为跨语际、跨文化研究提供了更多视野和可能,才促使更多人研究、寻求不同文化对话的空间。十年前,顾彬想通了这一点。但他仍需时刻面对那些想不通的人,比如说“外国人有什么资格谈论中国”的人、动辄以“欧洲中心主义”否定他观点的人。“我当然没办法离开我的历史、教育背景和我的母语等。不过,我经常从王国维或宗白华来看中国文学……为什么中国人要求我们欧洲人应该从中国来看中国,但自己老从本雅明或从福柯的观点了解他们的文化呢?难道不是中国人自己才搞他们需要的一种欧洲中心主义吗?”

  顾彬的研究兴趣涵盖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各领域。199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国文化史丛书”出版了他的专著《中国文人的自然观》,学者庞朴评价其“发前人之未发”。受鲁迅影响,他转向现当代文学研究,主持翻译出版了德文版六卷本的《鲁迅文集》。为在德国推广中国文学,从1989年起,顾彬主编了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袖珍汉学》和介绍亚洲文化的杂志《东方向》两种学术杂志。90年代后期,他频繁到中国交流访学,先后在数所高校用中英文讲授中国和欧洲文化。

  2008年,就在风波发生后的两年,顾彬历时五年半组织编写的十卷本《中国文学史》问世,其中《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史》《中国古代散文史》《中国古典戏曲史》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由他亲自撰写。由于当时德语世界尚未有一套完整的中国文学史,这套书一经出版即受到关注。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顾彬将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语境之中考察,将三种视角结合起来:站在宗教末世论的角度,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理解为一种世俗化的救赎承诺;将作家个体与国家、民族问题联系起来;把中国作家放在知识分子的层面分析。他注意到大陆学界“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过渡主义理论,“无法同意那种将从传统到现代看作是连续性过渡的流行观点,而想把这种变化阐释为一种深刻的断裂”。

  2009年6月,在顾彬的推动和主持下,德国波恩大学召开“德国汉学百年”研讨会。1909年,德国汉堡殖民学院创办东亚语言与历史研究所,福兰阁(Otto Franke)任教授并担任所长,成为德国第一位汉学教授。百年来,德国成为欧洲汉学研究的重镇。

  在开幕式上,顾彬说:“我们这些汉学家在国内基本上处于边缘地位,正是由于我们著作的中译本,才使得我们在中国拥有了比在德国更多的读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们的书在改变着中国。而这是我们在几年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4 诗歌与翻译

  “语言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结果”

  “翻译意味着‘自我转变’:把一种外国语因素中的未知之物,转变为一种新的语言媒介,在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中,我的‘旧我’离世而去。”——《翻译好比摆渡》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顾彬常把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习惯将“家园”说成“房子”,这样更“接地气”。学过九年拉丁文、六年古希腊文、五年英文、两年法文、一年日文、大半辈子中文,顾彬承认自己的德文受到这些语言的影响,“是中文,是语言,让我找到我的路”。

  自2011年起,顾彬撰写、翻译十卷本的中国古代典籍,其中《论语》《老子》《孟子》《庄子》《大学》《中庸》《荀子》先后在德国出版。因其在学术翻译上的成就,德意志语言和文学科学院于2013年将约翰·海因里希·沃斯奖授予他,这是德国最高荣誉的翻译奖项。

  除古代典籍外,顾彬还投身于中国当代诗歌的译介工作,将北岛、杨炼、张枣、梁秉钧(也斯)、翟永明等诗人的作品翻译推荐到德国。

  因对诗歌创作和译介的热情,顾彬和诸多中国诗人都建立了深厚友谊。有中国作家造访德国,他会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张罗“诗歌朗诵会”,请他们到家中喝酒谈天,还让诗人们借住他在柏林的住所。诗人顾城在1992年3月至1993年4月访学柏林期间,就曾和妻子谢烨搬进顾彬的住宅。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姐姐顾乡的新西兰家中,用斧头砍杀了谢烨,而后自杀。顾彬借《碎片——忆顾城、谢烨》一文,悼念两位旧友:“在忧郁者眼中,对绝对的渴望是与一种深层次的意识联结在一起的,以至于一切都显得枉然。”

  顾彬遵守与诗人张枣的约定,于1999年将他的诗集《春秋来信》译成德文出版。2010年3月8日,张枣因肺癌病逝于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顾彬在祭文《最后的歌吟已远逝》中写:“作为一位诗人,张枣是一个天才。然而,不幸的是,他并没有充分发挥他的天资。他沉溺于饮酒和林地漫游。我们因此结交,我们也因此分离。”

  时至今日,顾彬依然坚持用中文写作,虽然如今的中文已不再如过去那般优雅迷人:“电视的、街头的、网络的语言,多半是单调而乏味的;陈旧的、过时的、老套的语言,也无从连接当下的现实。这些都不应是文学的语言。”

  但他选择不再批判,就像他选择重新爱上杜甫的诗一样。

  “我们应该宽容一些。我过去的批评有点过分,因为我都是从鲁迅的标准来看中国文学的。这可能是错的。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语言,我们喜欢或不喜欢,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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