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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建福清,福耀集团的员工会在早上7点30分准时到园区上班。
这个全球最大的汽车玻璃供应商的掌舵者——曹德旺,今年71岁了。他在玻璃行业已经做了整四十年,保持着早上四五点起床工作的习惯。
员工都知道,他依然记忆力好、思维清晰,“工作起来精力非常旺盛”。
现在,他“一半的时间,在国际上飞来飞去”,全球8大汽车厂商都是他的客户。“我英语讲得不错,会讲Hello、Goodmorning、How are you,就这三句。”他说,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最适合我的,就是中国。
他把在美国建厂视作一生心血的证明,却遭到质疑——“曹德旺跑了”、“赴美投资受挫”等。“为什么我们允许奔驰、宝马、波音、通用这些大企业到中国投资,就不能接受我们去他们国家投资?”他至今不解,甚至觉得“很丢人”。
“玻璃大王”是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他信佛,大多数时候从容、随性。他认为“金钱不能传承”,从创业之初就不断散财。
从1983年至今,他捐出110亿。媒体称他为“中国首善”,他不认,拎着两瓶茅台去拜访了袁隆平。他称袁隆平是首善:“评选首善的标准,不能只盯着捐了多少钱,也要看解决了多少社会问题。”
谈海外投资
不会退回来,在美国会追加投资
新京报:今年6月,福耀赴美建厂遭遇风波,舆论很关注。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曹德旺:美国做得不错。一个工厂几千人,队伍的集合训练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各方面融洽地配合在一起。
现在我们劳资双方的关系很融洽。美国工厂的工人每个月都在增长,8月份时2000人,现在大约3000人。国内过去的技术员要带徒弟,成功的时候双方都有奖励。工人的积极性很高,培训成功的美国青年有可能从蓝领走向白领。
新京报:我看了半年报,福耀美国上半年仍是亏损,最新的经营情况如何?
曹德旺:美国去年10月份才建厂,现在边做边调试。那么大的工厂,上半年亏损是正常的,在计划内。美国(工厂)6月份盈利,7月份又略亏了,8月份又有盈利。它是一个爬坡的过程,比如,新的工人进来就要付出培训费用。现在看,趋于稳定了,今年下半年美国几个公司,都要向集团贡献利润。
新京报:在美国的建厂经历,有没有给你一些启发?
曹德旺:在每一个国家建厂都是输出我们的技术和文化,也学了不少东西。美国员工他需要你讲清楚具体做哪些、怎么做,比较机械。当讲清楚之后,他的执行力比中国工人还高,一板一眼。标准化的生产、产品质量的稳定,需要这种精神。
新京报:近5年来,福耀在境内外的投资规模基本持平。未来福耀集团比较理想的商业格局是怎样的?
曹德旺:全球化。我们不会退回来的。我们是全球化的企业,我希望中国人能理解这一点。我们今年在德国建厂,还会继续在美国追加投资。福耀的品牌在不断壮大,需求也在不断升级,只要有需求,就会马上补上。
新京报:之前质疑你逃跑的言论没有影响到你。
曹德旺:对我不重要,但是会觉得很丢人。外国人会笑你,中国人这种水平,太幼稚了。
所有海外公司都是福耀集团在海外投资的,福耀集团在中国注册,我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里,如果我不减持福耀股票,我跑得出去吗?我是中国的企业,把钱赚了,还会把钱拿回来。
为什么我们允许奔驰、宝马、波音、通用这些大企业到中国投资,就不能接受我们去他们国家投资?企业国际化是高段位、高品位的象征。我是去投资的,不是人家讲的资产转移。
新京报:如何评价这些年福耀在俄罗斯、美国等海外的投资?
曹德旺:非常正确。
1997年,我们应俄罗斯杜马邀请,第一次到俄罗斯考察。我花了17年时间跟踪考察,2014年才正式建厂。美国也一样,我从1995年开始试投资,直到2014年大规模投资,花了19年。如果只做国内,中国只能买我一半的玻璃。我们跟美国做生意是花钱打了官司打出来的(国际反倾销诉讼)。现在海外市场占福耀业务的一半,明后年要超过国内市场。我不知道中国人愿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新京报:你在自传里提到,把美国的项目建设好,是今生今世最大的任务。为什么它这么重要?
曹德旺:2010年,我们和美国通用汽车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承诺必须在2016年12月31日之前在美国建厂,提供产品。作为中国的企业家,兑现承诺,这是一点。第二,在美国建厂,对我一生的心血是一个证明。我白手起家,从零做到在美国建厂,并成为他们的主力供应商,
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
谈制造业升级
不要讲大话,抓紧跟上去
新京报:我注意到,福耀玻璃是中国制造2025的试点单位,从去年开始落地工业4.0。对一个传统企业来说,国际化与智能制造同时展开,有没有压力?
曹德旺:工业4.0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我们重点做智能制造和智能管理。实际上,企业现在压力很大。我认为我们现在处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浪尖上,新能源、新技术、新材料对产品提出了更高要求,要求产品安全、舒适、轻量、智能。
讲起来很简单,做起来牵涉到半导体、材料、装配等一系列技术,后端还有工厂的设备更换。花钱的同时,还要考虑市场会不会变化。我们应该什么时候跟进?投入之后,能不能做起来?要做全球最强的汽车玻璃厂,我们必须引导时尚的潮流,推动产品的更新换代,这都是非常大的压力。
新京报:现在有没有摸索到智能化的路径?
曹德旺:我们不是摸索,这不算发明,现阶段我们只是把别人的发明拿来用。比如,我们用了法国达索的系统,是人家开发的系统;美国奥睿科系统,这是美国人的产品。我们跟我们企业的管理融合,这是下端的,已经挺难了。
那些软件是人家几百年制造业大数据沉淀下来的东西,我们工业化的时间太短了。从工业发展史上看,是正常的。我们应该承认现实,虚心一点,不要讲大话,抓紧努力跟上去。一个事业的成功,需要努力的同时,还需要时间来沉淀它的文化。
新京报:“脱虚就实”是政府一直在提的投资方向。你如何看待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的关系?
曹德旺:我那天看到有人在说,现在很多人都在骂金融,谈金融就色变。我认为不对。什么叫金融,它就像人类当初发明的钢铁。早期,钢铁被人们锻制成犁、耙子、菜刀、打猎的工具,提高了生产力和人类文明。后来,有人把它变成枪、火炮、原子弹,变成凶器。金融行业最初的设计是服务于产业的,本身没有好坏之分,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处理方式出了问题。
发展实体经济离不开虚拟经济。现在谈“脱虚就实”,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把钱投向实体的哪一块,房地产、面包店、制造业都是实体,要投哪里?这要根据市场需求。
新京报:很多人可能觉得中国现在制造业产能过剩了。
曹德旺:低水平的、同质化的重复建设,才造成产能过剩。投制造业要投有市场的、有竞争力的行业、企业。
新京报:你认为,在制造业上,中国和美国的差距在哪里?
曹德旺:上世纪70年代,美国在里根总统任上推行“去工业化”的政策,培养了华尔街和硅谷。制造业是肮脏、落后的代表,转移到落后国家去做。我们80年代派了很多干部和学生去留学,学到的是它后端的东西,我们还没有工业化,看到的是美国做“去工业化”。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痛定思痛,提出来恢复制造业大国地位。中国人应该总结下这其中的经验。
谈奋斗经历
干房地产,差点倒掉
新京报:在40年的创业经历中,有没有艰难落泪的时刻?
曹德旺:落泪算哪一路英雄好汉?一切困难都是成才路上所加持的,终有解决的办法。如果还没有解决,就是办法还没有找到,多动一些脑筋,找到就解决了。
最艰难的时候,第一次创业,向银行申请3万块贷款,从高山到福清,40公里路,跑了十几趟,花了3个月时间,现在是不是很好笑?以前觉得很困难的事,放在现在觉得好笑。
新京报:创业初期,你曾涉及过房地产,但后来选择了更加专业化的道路。为什么?
曹德旺:那时候没见过钱,能拿到2000多万觉得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了,结果干了房地产,差点倒掉。人家跟我讲,你不能什么都做,要清理项目,只留最中意的,其他都重组掉。
新京报:后来再也没有考虑过多元化投资吗?
曹德旺:房地产市场起来的时候,主要因为两个问题,我没有做。第一,发行股票的时候我们对股东承诺的是,福耀是做玻璃的,做人讲话要守信;第二,做企业家,本领有大小,钱够花就行了,别人做得好,你去伤害了别人的利益,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懂不少行当,社会关系面也很广,但我死守最不赚钱的制造业。如果没有三十年“错误”的行为,就没有现在的本钱。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财富?财富是可以绵延不断的吗?
曹德旺:金钱不能传承,传承的是事业、家风和人品。各国政府都采用宽松的货币政策,财富都要被调节。财富本身也是身外之物,如果你不相信你的孩子会很有本事的话,倒不如不生他。所以我到处捐赠,与民共享。
新京报:迄今为止,哪本书对你影响比较大?
曹德旺:第一本是,英国哲学家斯迈尔斯写的《人格是个人力量的源泉》。在我创业初期看的,他讲人再穷都没关系,关键人品、人格不要丢,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尊重。我看完之后建议图书馆买了200本,让员工借阅。
第二本是《曾国藩》,当时跟《胡雪岩》同时出来,我两本都看了。胡雪岩是红顶商人,曾国藩是官员,最后的实力可以跟清朝抗衡,但他自削兵权,遣散湘军,以国家社稷和人民利益为上,千秋伟人体现在这一点。
新京报:你做企业的目标是什么?
曹德旺:我现在是全球最大的汽车玻璃生产商,最大会被人家比下来,除了最大,还要最强。要跟着时代的步伐,引导时代的潮流,做一个受尊敬的、伟大的企业,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谈企业家精神
真正的企业家不会移民
新京报:你怎么理解企业家精神?
曹德旺:企业家本身是创业者,要对人民、社会和国家有担当,以报国为民为己任。2009年我把自己及家族名下3亿股股票(当时市值35.49亿)捐赠给河仁基金会。做慈善就是学做人,吃得太好太胖,就要削减,把自己削弱一点。
新京报:你1995年拿到美国绿卡,到了2005年又退了。为什么?
曹德旺:1995年在美国投资,我把工厂卖给法国圣戈班,它控股。怕别人说,办不好厂,是我在中国搞鬼,所以就移民到美国。但那几年是赔钱的,规模也不大,我们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做到2005年的时候我们发现,福耀将来会是中国汽车玻璃的代名词,那时奥迪、通用跟我们签了长期战略合同,在国内形势也很好。我发现曹家不能移民,否则中国汽车玻璃就没有了。就跟老婆孩子商量,全部搬回中国,绿卡都退回。
新京报:你是很有使命感的。
曹德旺:真正的企业家不会移民,那些移民的小老板也不要计较他们。做企业做到一定程度,他会有历史责任感,否则你跟历史没办法交代。我英语讲得不错,会讲Hello、Goodmorning、How are you,就这三句。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最适合我的,就是中国。
我很自豪很骄傲,我今年七十一岁了,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国家的事,一不走私,二不偷税,三坚持做制造业,四我在股票市场表现不俗,连续23年净资产复合增长率做到22.47%,我没有做乌七八糟的生意。
新京报:福耀内部接班的事情目前进展如何?
曹德旺:福耀现在3万员工,产生一个接班人肯定有,这个产业本身是中国的产业,曹家最多不过百分之十几,没有必要那么担心。
新京报:有评论说,你如果离开可能会是福耀面临的最大风险。
曹德旺:那不一定。圣戈班从创业到现在经历多代,不也挺好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新京报:现在生活状态和节奏是怎样的?
曹德旺:越来越忙。因为在我们长辈的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他们做事情我们会牵挂着,特别是我们自己创办的企业。如果放不下,就退不下。
新京报:现在有什么期望?
曹德旺:我71岁了,希望多活几年,多做一些事情。这倒不是贪生怕死,国家、社会把我培养成一个企业家,花了很大代价,我只要还有一点余热,就要还给社会。
同题问答
1
新京报:近五年来,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曹德旺:五年前大多数时间在中国,现在每年有超过半年的时间在国际上飞来飞去,处理国际上的业务。
2
新京报:这五年来,你经历最美好的事物和最遗憾的事物是什么呢?
曹德旺:最美好的事情是美国的工厂建成,那是一个高水平的工厂,我认为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如果一定要讲遗憾的话,就是中国人不理解我在美国投资,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他们解释为我跑了。
3
新京报:未来五年,你自己最大的期待是什么?
曹德旺:更加健康、快乐,我还想给社会多做一些事情。
4
新京报:未来五年,你想对国家说什么?
曹德旺:我想,我们已经到了该总结过去改革开放三十年经验的时候,要以制定新的政策和新的办法来为未来的发展做努力。
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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