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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寻找火光的途中

2017年11月2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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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知名艺文主题书系《鲤》的创办者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茧》《誓鸟》《水仙已乘鲤鱼去》《樱桃之远》,短篇小说集《十爱》《葵花走失在1890》。作品已被翻译成英、法、德、西、意、日、韩等多国文字。
《我循着火光而来》
作者:张悦然
版本:磨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10月

  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出来的一批80后作家中,最为人所知的韩寒和郭敬明早已经不写作,转投电影业,而另一位大家都熟知的张悦然,却在文学之路上继续前行。2016年,她出版长篇小说《茧》,四百多页的篇幅里,她以年轻人的视角,直面祖辈和父辈的恩恩怨怨,通过一桩罪案抽丝剥茧,将身处特殊时代的几代中国人的命运,不论是现实的遭遇,还是心灵上的困顿,都不无细腻地展现给我们看。如果说《茧》是张悦然尝试从过去的“张氏叙事”模式中走出,力图写出厚重的历史与渺小的个人之间的角力。那么一年后,她推出的短篇小说集《我循着火光而来》,则再次回归到我们熟悉的“张氏写法”。

  内缩式人格的描摹

  人与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孤独感

  《我循着火光而来》是张悦然多年中短篇作品的结集,书中的九篇小说虽然在写作手法上各有不同和偏重,但基调却是统一的:有情人,有姐妹,有朋友,有父子,有母女,各种复杂关系,各种情感纠葛,但最终每个人面对的都是孤独感,再亲密的关系,再浓烈的感情,最终都不免互相远离,甚至伤害。与书同名的小说《我循着火光而来》里,蒋原和周沫睡在一起,有段对话:

  “忘了,我光记得我在想怎么能把你拉得离我近一点。”他低下头吻了她,“嗯,现在这个距离不错。”

  “把你拉得离我近一点”,这是蒋原对周沫做出的努力,也是本书中很多人物做出的努力,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总是如此之远,虽然肉身在身旁,可却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努力的结果呢?蒋原把周沫拉了过来:“嗯,现在这个距离不错。”——这只是一个幻觉,看了小说的读者会发现结局是凄惨的。我们可再看他们的对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没错,我想要一个像你家那样温暖的家,想要你的帮助和支持。但这些的前提是我喜欢你。向喜欢的人索取没什么可耻。我也会把我得到的一切都献给你。我的每一幅画都是献给你的。我的成功也是属于你的。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可是我想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这种“我们是一体的”的融洽,是不可能发生在小说人物身上的。读完全书,我们会发现每篇小说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内缩式人格,有一个审视的目光,周遭人事的变动,带动内心情绪波动,但不会有积极主动地出击,更多是被动承受,并因此而受伤,难过,绝望。

  自然流淌的死亡

  小说顺流而下的一个节点

  “死”,在书中频繁地出现:《大乔小乔》中乔琳自杀而死,《沼泽》中美惠的爱人突发疾病而死,《浒苔》里主人公提到的几个人都是自杀而死,《我循着火光而来》的庄赫和顾晨在争执之后死去……在张悦然描写死亡的文字中,这是全书情绪涌动最为强烈的段落:

  她想起自己从机场围观人群的缝隙里看到的那双脚,穿着她上个月送给他的鞋子。百货公司的店员向她保证,那双鞋子结实得至少可以穿十年。十年,有多么漫长啊。她坐在救护车上,长鸣的笛声隔着玻璃窗震击着耳膜。他躺在旁边的担架上,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认得那张脸,那是他死去后的样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救护车在半路上停住了,前面发生了一起车祸。她真希望车子永远都不要再开动,永远不要到达医院,不要让他们宣布他的死亡。她想就这样坐在那个方形匣子里,一直坐着,永远不要再走出去。死神带走的东西远比一具躯体要多。她看见一把长柄剪刀,正沿着他的死亡把她的生活裁开。(《沼泽》)

  这一段细细品读,我们能感受到“她”深深的悲伤,还有对自己未来人生的茫然。丈夫的死,改变了她以后的人生,让她日益封锁自己的内心,远离了日常生活,于是“她看见一把长柄剪刀,正沿着他的死亡把她的生活裁开”。

  通常意义上的死,是下坠的,沉重的,也是结束的,但在张悦然的小说中却是不一样的。因为小说的整体基调疏离清冷,所以提到死的时候,反而是件容易的事,仿佛是一条河自然地流淌下去,而不是突然下坠。因而死在这里跟小说中的其他要素一样,有一种轻盈的质地。它不显得特别,只是小说整体基调的元素之一。

  每位作家处理“死”的手法不尽相同,所形成的美学也不同。

  比如,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死是郑重的事情,也是一种叙事狂欢的高潮,所以他花了上百页来写奔赴死亡的缓慢过程。人物一点点在他笔下生长——每一个细节、每一寸内心活动、每一次沉默与呼吸,都能被我们渐渐感知到。但人物自身也一点点靠近死亡,我们知道他要死的,可这个过程不是突然的,而是缓慢的。在奔赴死亡的过程中,粘附了太多的经历,积攒了太多的情感,直到死亡的那一瞬间出现。

  任何死亡,如果只提到一两句“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而死”,在读者看来或许都无感受,一旦有了丰富杂乱的细节,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世界,那种在场感和疼痛感,便会把你拽进去,切身地嗅到死亡的气息。但与此同时,写作者自己也会面临这样的风险:俯瞰深渊,也容易坠入深渊。这时,要的就是决绝和冷却,又一次恢复到“你怎样的命运与我何干”的疏远态度,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小说虽如植物生长,但当它已经扎根发芽、伸枝展叶、开花结果之时,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死”对张悦然来说,是完成她需要构建这个世界的常见元素。它并不需要细致地展开和铺陈,也不需要让人沉浸其中。基于此,“死”也就是“死”而已,达成叙事目的即可。这里的“死”包含之前的过程和之后的后果,是整个小说顺流而下的一个节点,但并不会郑重其事地描摹它本身。

  打破距离的孩子和成人

  幸福过后,回缩到自己的世界

  男孩……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油,目光凶戾,像极了屠夫的儿子。成长对着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动物形状的烟火》)

  小孩都很邪恶,而且最势利了。美惠早就见识过了。……她躲得了妹妹的小孩,却躲不了全世界的小孩。要是可以许一个来年的愿望,美惠真希望把这些小孩都发射到火星上去。(《沼泽》)

  放在张悦然构建的小说美学里,如此描写孩子,是不意外的。小孩并无成人那般自持,自觉地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也不会内省自己的行为,因而他们的冲撞胡闹恶作剧,都显得直接赤裸,打破了成人之间默契的距离感,这在小说主人公的眼中是不可忍受的。打破这种距离感的,还有这样的成年人:

  蒋原做爱的方式有些粗暴。他按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钉在十字架上,他似乎很欣赏这个受难的姿势。在太过激烈的撞击中,她听到自己骨头碎了的声音。到了溃泻的时候,他的凶猛退去,如同现了原型,露出一种慌张的温柔。(《我循着火光而来》)

  这是一个像孩子一样的男人,像“兽”,有原始的生命力,他比清冷的主人公主动,他一定要打破那层硬壳,哪怕是用很粗暴的方式,虽然到最后也未必成功。在孩子和像孩子一样的成人出击后,我们能看到被动内缩的主人公是如何反应的:

  她霍地拉开了门,把他推了出去。正要关门,感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夏晖的大衣,她把它踢出去,合上了门。(《湖》)

  主人公们通常会敞开一段时间,让这股原始的生命力冲撞进来,能体会到短暂的兴奋和幸福,但是很快就会远离这股力量,回缩到自己的世界之中。

  读张悦然的小说,常感觉自己行走在秋末冬初的路上,凉风吹起,木叶飘落,偶有行人,也是低头走着各自的路。我们很难在她的小说中看到生在人世的欢腾——世情小说中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如数家珍,对人际关系之中复杂微妙的交锋一一道来,这种耽溺的现世喜悦感,从来都不是她所喜爱的——疏离凉薄才是她一直以来的小说基调。我喜欢全书的最后一段,那也是我读这本书常有的感觉:

  她听到风掠过树梢,听到雪落在地上,听到火劈开了木头。……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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