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书记”王战方落马背后

　　4年前的夏天，河南卢氏县委大院。

　　阳光正好，低矮的红色土坯房前，时任县委书记王战方身着白衬衫，面带微笑，坐在央视镜头前侃侃而谈。

　　彼时，国家级贫困县卢氏，正因56年坚守土坯房县委大院受到媒体关注。被问及为何不盖新楼，王战方义正辞严地反问，“如果民生问题不解决，我们的发展问题不解决，盖一栋办公楼又能解决得了什么？”

　　那时的王战方绝不会想到，这些漂亮的官话，竟在日后成为被奚落的笑柄。

　　2017年8月18日，三门峡市纪委宣布，三门峡市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秘书长王战方（正处级）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审查。11月27日，三门峡市检察院宣布已以涉嫌受贿罪对王战方决定逮捕。

　　转眼间，网红“土坯房书记”沦为贪腐官员。在此之前，王战方曾频频遭到举报，卢氏县卫计委工作人员、实名举报人赵项劳甚至在网上公开列出了他的十大罪状。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深耕卢氏官场19年的王战方落马后，留给老百姓的不止是官场“两面人”的笑料，还有卢氏水街等多个备受诟病的重点工程。

　　土坯房大院的光荣与失落

　　卢氏县委的土坯房大院，地处卢氏老城区中心地带，建于1957年。

　　县委大院内，9排红色土坯房坐北朝南，还有1座三层小楼。十多家县直单位在此办公。

　　稍显特殊的是，其中一排土坯房的东西两入口处，均设有一人多高的栅栏门。多名熟悉卢氏政情的人士称，王战方曾在这排被栅栏门和围墙圈起来的土坯房中办公，其办公室也因此被称为“县委大院中的小院”。

　　近十年来，土坯房大院经历了数轮主流媒体的宣传报道。2007年和2013年，人民日报记者两次访问卢氏县委大院并刊文报道。一时间，“土坯房精神”成为一个符号，卢氏县风头无俩。2009年，卢氏县委还因此荣获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集体”称号。

　　2013年8月，中央电视台记者赶到卢氏县委，就土坯房大院对王战方进行了专访。那时，王战方刚担任卢氏县委书记1年多。

　　访谈中，王战方从容自若。面对记者，他反问道，“这个是11个县委书记在这里住了，大家都能坚守下来，从你这儿就坚守不下来吗？房子是危房，还是出现什么情况了？你就坚守不下来了？从这个感情当中，就容易与群众产生距离了。”

　　多名当地官场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事实上，面对央视记者说出这番话时，王战方本人也没有住在这里，而是长期在县委宾馆、县城某小区拥有多个住处。

　　据当地一位曾在县委大院工作多年的退休干部透露，在王战方之前，有3任县委书记曾在县委大院中的三层小楼内办公、居住。最后一任是在2001年落马的杜保乾。但是，杜当年从那座三层小楼上被抓走，此后因忌讳，继任者们不再到那座楼上办公，转而将土坯房用作办公室。

　　王战方在那次访谈中还提及，当地老百姓曾专门联名写信，要求县委改善办公条件。目前，这一说法已难考证。

　　事实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卢氏县委确实曾经动过修建县委大楼的念头。

　　卢氏县委大院位于卢氏县的中轴线上。县委大院向南1公里处，是卢氏县数年前修建的卢园广场。新京报记者近日在卢氏县城看到，卢园广场北侧一路之隔，有一处长方形的空闲地块，可容纳数百辆汽车停靠。

　　一位卢氏县直机关的科级干部透露，这个地块位于县委大院正南方，卢氏县委曾计划在此处修建县委大楼，将县委大院平移过来。但鉴于中央规定和土坯房精神等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盖。而这个地块，则从刚开始的垃圾场，在盖楼无望后改造为临时停车广场。

　　前述科级干部坦言，在是否修建新县委大楼的问题上，卢氏县委陷入了两难境地。从提升工作效率的角度来看，应该建设新的县委大楼，将分散的机关单位聚集起来。但从艰苦奋斗的传统来看，卢氏应该继续保持土坯房的精神。

　　卢氏任职19年

　　卢氏不大，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他在这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一位曾在卢氏县直机关任职的退休科级干部感慨说，如果时间短的话，他想腐败也不是那么容易。

　　从1997年调入卢氏任职副县长起，至2016年2月离开卢氏、调任三门峡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王战方在卢氏任职长达19年。

　　他生于1962年，成长在河南渑池县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17岁那年，王战方进入当时的河南中牟农业学校读书。毕业后回到渑池县，先后在农技站、农牧局工作。29岁时，他被任命为渑池县张村乡乡长，后历任张村乡和城关镇党委书记。

　　1997年，35岁的王战方外调卢氏，被提拔为副县长。此后15年，王战方历任副县长、县委政法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县长等职，一共经历了三任县委书记。

　　在他之前的两任县委书记，一位比他小1岁，另一位与其同岁。直到2012年，50岁知天命之年，王战方终于突出重围，担任县委书记。

　　卢氏县某局一位科级干部回忆说，王战方刚到卢氏当副县长时很低调，后来当了县委书记就变了，“吹得很厉害”。

　　一位多次与王战方打过交道的知情人称，有一次他去县委找王战方，当时王战方正在开一个关于干部作风的会议。等候期间，他听到王战方大声地说，“我的两个双胞胎女儿从来没有坐过我的车。我绝对没有（廉政）问题。”

　　卢氏县直机关一位退休科级干部认为，王战方主政期间太过强势，许多事都是一个人说了算。王战方作出许多错误决策时，手下人为了讨好他，不敢提反对意见。还有人乱提建议，为其错误推波助澜。

　　王战方主政时，曾力推卢氏县南山的亮化工程。卢氏县城南山亮化工程项目施工招标公告显示，该项目于2013年1月开始招标，此时王战方就任县委书记不到一年。

　　12月4日，新京报记者来到卢氏南山，从山坡半山腰开始，约6米高、形似路灯的杆灯在两个山头密布，至少有数百根。

　　南山上没有民房和其他建筑，这一工程被卢氏老百姓视为劳民伤财之举。“能不能让城区的所有路灯亮起来再搞这个？”一位网友在关于亮化工程的论坛中说。

　　据上述科级干部了解，王战方作出南山亮化工程的决策，系有身边人建议其学习大型桂林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在卢氏借助南山和洛河打造实景演出。

　　当地官场流传着另一个说法，有风水先生告诉王战方，远观南山，如同一个卧倒的睡佛。满山亮起灯光，正是佛光普照，可保他官运亨通。

　　2016年2月，王战方离开卢氏，调任三门峡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这是一次平级调动，但他实际上所拥有的权力，大不如前。

　　有卢氏退休干部在三门峡市区散步时遇到王战方，两人寒暄几句后告别。这位干部记得，他态度谦卑，不复当县委书记时的倨傲。

　　行洪河道上的房地产项目

　　卢氏县是个山城，在河南省面积最大，但人口不多，只有37万。主政卢氏期间，王战方提出的口号是打造“生态旅游名县、特色农业强县”。卢氏水街，便是他口中卢氏“大旅游建设”的重点项目。

　　新京报记者走访发现，正是卢氏水街这一项目，备受老百姓诟病。

　　在卢氏水街项目售楼部的宣传海报中，一条清澈的小河上，南方风情的木桥驾于其上，两旁是古色古香的斜顶小楼。底层是商铺，上面则是商品房住宅。该项目顺着东沙河自北向南分为4个标段，蜿蜒1.2公里。

　　但是，这条水街所占的河道，是卢氏县的行洪河道东沙河。《水利法》明确规定，禁止在河道管理范围内建设妨碍行洪的建筑物、构筑物以及从事影响河势稳定、危害河岸堤防安全和其他妨碍河道行洪的活动。

　　12月2日，新京报记者在卢氏水街看到，东沙河河道干涸，河道内遍是野草。楼房建在河道之内，目前至少已有19栋楼基本完工，其他地块处于打地基阶段。

　　与水街一路之隔的东侧，多幢民房密集分布，且地势比水街低了近两米。在卢氏老百姓看来，这个建在河道里的房地产项目是个定时炸弹。万一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由于河道的行洪能力被楼盘削弱，洪水很可能漫出河道，将旁边的房子全部淹没。

　　为此，有老百姓评论称，“县太爷的眼是瞎的，这是跟龙王爷抢地盘”。

　　一位住在水街东侧的退休干部说，卢氏曾经有两次发洪水，水都冲进了他家的院子里。“假如遇到大的洪灾，整个卢氏县城，都可能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这个工程是王战方在卢氏执政19年最大的败笔！”这位退休干部激动地说。

　　据卢氏一位科级干部透露，王战方力推卢氏水街项目时，曾有干部提出反对意见，但无济于事，“反对的票数太少。”

　　熟悉卢氏政情的人士称，之所以选择在河道内建房，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河道内的土地无需拆迁便可获得，直接省去了房地产开发所需的大量成本。

　　住在水街旁的卢氏百姓说，水街内打桩建设，对附近的房屋造成损害。记者在一户民宅中看到，院内的水泥地上有一条长达三米多的裂缝。

　　河南当地的房产网站显示，卢氏水街至少在2014年9月便已开始售卖，当时的均价为3300元每平方米。新京报记者近日以购房者身份来到水街售楼部，一位工作人员称，目前水街的住宅和商铺已卖出大半。

　　到目前为止，水街房地产项目的五证仍不齐全。售楼处工作人员称，目前已经批下来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等证件，还有其他证件正在审批。

　　该工作人员表示，水街项目于2014年开始建房。但记者注意到，其中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于2016年3月签发，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签发于2017年9月。

　　水街项目的招投标也被指存在问题。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卢氏县国土资源局国有土地使用权挂牌出让公告显示，这个从2014年便已开始售卖的房地产项目，到了2016年才开始挂牌出让土地使用权。

　　当地官场人士分析称，其中或存较大利益寻租空间。

　　王战方调离卢氏1年多之后，这个建在河道上的楼盘仍悬而未决。

　　“塌方式腐败”

　　在王战方主政卢氏期间，多名官员的子女通过非常规手段进入卢氏机关事业单位任职。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签发于今年上半年的文件显示，“根据2017年3月14日县委书记专题会议决定：坚持落实中组部和省委组织部的要求，对涉及我县的5名副县级领导干部的子女予以清退。”

　　文件显示，这5人分别在卢氏县产业集聚区管理委员会、卢氏县南水北调办公室、卢氏县委宣传部等单位任职。

　　有两名卢氏县科级干部向新京报记者证实，确有此事。另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卢氏县委宣传部证实该部门确实清理了一人。

　　近几年来，卢氏县至少有4名副县级干部落马。2013年，卢氏县原政协副主席曹旭东和亢建民先后落马，两人被提拔为副县级，均在王战方主政时期。

　　此后，卢氏人大领导班子也出现同样的问题。2015年6月，三门峡市卢氏县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主任马书军落马。2016年12月，卢氏县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郭英辉落马。

　　据多名消息人士称，王战方落马后，有多名正科级干部被协助调查、后回到原单位继续工作，其中有1人落马。

　　当地有人将卢氏的官场情况，与山西当年的塌方式腐败相提并论。

　　卢氏坊间盛传，王战方落马，系被卢氏县一个房地产商牵出。

　　纪委和司法机关尚未披露王战方的涉案情况。但熟悉卢氏政情的人士透露，王战方落马后，一位现任卢氏县领导曾评价称，王战方的落马，不是被某些人告倒的，而是因为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

　　王战方力推的另一个重要项目，位于卢氏县城老城区东大街。

　　据两位住在东大街的老百姓介绍，大约是在3年前，县里要在东大街一带搞特色商业区，先后将大片住宅拆迁，条件是重新开发后给村民回迁房。但房屋被拆迁后，由于迟迟没有招到开发商，大部分地皮至今闲置。

　　新京报记者近日在东大街看到，不少拆了一半的房屋临街而立，楼房的水泥钢筋裸露在外，耸立在半空中。楼前的电线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屋后垃圾成堆，一副破败的景象。

　　沿着东大街与文明路的交叉口往北走，有一处长约500米左右的闲置地块。这个地块上满是杂草，烟头、粪便、塑料袋等各种垃圾遍布其间。

　　据东大街老百姓介绍，这个闲置地块是在当年建商业区时拆迁留下，至今烂尾。而当年被赶走的老百姓，有不少人一直靠政府发放的过渡补贴租房度日。

　　民怨早已有之。早在王战方离开卢氏，调任三门峡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时，卢氏人赵项劳听闻县委送别王战方的消息，便揣着一挂鞭赶到卢氏县委大院。

　　让他没想到的是，“到大门口就被弄走了。”赵项劳说，当时王战方已有防备，找人在县委门口，看到他便直接将其带上车，拉到了县城外。

　　三门峡市纪委宣布王战方落马的8月18日当天，卢氏县城东大街，一阵鞭炮声骤然响起。在此地居住的卢氏老百姓说，这鞭炮声是为了庆祝王战方的落马。

　　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 河南卢氏报道

　　A12-A13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