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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夫 像一块滚石

2017年12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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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夫,台湾原住民民歌手,20世纪70年代,胡德夫与杨弦、李双泽推动了被称为整个华语流行音乐启蒙运动的“民歌运动”。
图/视觉中国
《时光洄游》
作者:胡德夫
版本: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12月

  2005年,胡德夫五十多岁,出版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匆匆》。次年拿下六项金曲奖提名,获最佳作词人、最佳作曲奖。同年参与的是更广为人知的陶喆和周杰伦。当时激起无数人疑问,胡德夫是谁?最近,胡德夫携新书《时光洄游》来到北京,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原住民

  我们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大武山,赤道往北,中央山脉最南边,终年无雪。山顶常年被云雾笼罩。排湾族人(台湾原住民)称它为“天空”,意味着圣山。少年赤脚带刀,独自一人,拿着一把双管猎枪。

  突然传来一阵山猪的叫声。声音浑厚。

  少年皮肤黝黑,十二三岁,却显示出远超这个年龄的冷静,熟练地装弹、瞄准、开枪,一阵凄厉的叫声——打中了山猪的肩膀。

  来不及开第二枪,山猪已经奔跑着冲来。一声巨大的“嘭”,少年开了第二枪,也是最后一颗子弹。一头壮硕的将近三百斤的山猪倒在他脚下,距离不到一米。这是Ara最惊险的一次捕猎。

  排湾族人的名字往往取自逝去的长辈。“Ara的意思是半神半人”,曾有一位Ara是贵族勇士首领,能指出大地上道路的方向。现在,人们叫他胡德夫。上世纪40年代中期,日本战败,几条法令相继出台,在这片土地生存了上千年的原住民不仅被迫迁徙,也失去了原本的名字。

  “我们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胡德夫说。他的父亲是卑南族,家姓Makakaruwan,意思是人丁最多,他的卑南族名字叫Tuko,是“德夫”这两个字的由来,但很长一段时间,他拒绝直接用这两个字称呼自己,因为“那很像日本人的名字。”在台北,朋友们喜欢称呼他为Kimbo。

  那是一个混杂、交汇的时代。60年代中期,台湾实施十大建设,出口的急剧扩张和经济快速成长,建立在庞大的“廉价劳力”基础上,很大一部分来自农村。经济模式的变化,让原住民维持数百年的生活方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解体。他们先是被迫“平地化”,接着是许多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山谷或海边的原住民,必须到家乡以外去谋生,否则生存难以为继。

  被欺压、歧视和污名化,曾是老一辈原住民的共同记忆。他们被称做“山胞”,甚至是更有歧视性的“山地人”和闽南语“番仔”。政府的教材仍写着吴凤的故事,那是日据时代编造出的污名化谎言,胡德夫读书时,不少同学会问,你们家还在杀头吗?这种歧视,让不少考入淡江中学的原住民同胞,也会不愿承认自己原住民的出身。

  那个年代对美国黑人同样糟糕,但他们学会了反抗:在世界另一头的美国,黑人平权、反越战愈演愈烈。太平洋的风吹来这些消息,还有鲍勃·迪伦、伍迪·格斯里、琼·贝兹……

  在台大时,胡德夫记得自己整夜整夜地收听美国广播,播放他乡的民谣。彼时,胡德夫住在教会提供的原住民大专青年山地服务中心宿舍,楼下是酒吧,不少美军来台度假,他们喝酒、骂人、态度永远高人一等。

  “有时候碰到他们(美国大兵)跟摊贩说很粗的话,我就会上去让他们道歉。”结局往往以打架收尾。

  民歌运动

  唱到我们能写出自己的歌

  1972年,胡德夫因身体旧疾从台大英文系辍学,传来父亲患上食道癌的消息,他每天打两份工换取医药费。经朋友介绍,他每周一三五去哥伦比亚咖啡馆唱歌,其余时间在Lost City当店长(他和朋友一起开的铁板烧店),最常来的三个臭皮匠,是胡德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李双泽、杨弦。这两个被逐渐遗忘,又不断被提起的名字。

  当时国语歌曲式微,且多为日本歌谣的翻唱,官方大力推行“净化歌曲”,国语流行音乐则被视为鄙俗的靡靡之音,面对这样的局面,青年人,尤其是年轻知识分子,他们选择只听西洋流行音乐,对本土音乐则是唾弃。

  那是1976年,台湾资深广播人陶晓清策划了一场西洋音乐会,原定的重头戏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胡德夫,但演出前一晚他帮人出头,和美国人打架挂了彩,还摔掉了牙齿。于是他跟李双泽说:“你也会唱,上去帮我们撑个场子。”

  结果撑场演变成了砸场。第二天演唱会,李双泽手里拿着可乐瓶上台,感慨自己从菲律宾来到台湾,喝的仍是可口可乐,大声质问演唱西洋歌曲的歌手,“你一个中国人唱洋歌,什么滋味”?接着,主持人陶晓清质疑,“你说的现代民歌在什么地方?”李双泽在一片嘘声中回答,“在我们还没能力写出自己的歌前,应该一直唱前人的歌,唱到我们能写出自己的歌为止。”

  事件的真正影响在演唱会之后,引发青年知识分子们关于“唱自己的歌”的广泛讨论和反省。胡德夫朋友、经纪人郭树楷说,如果说民歌运动中谁极具自觉性,可能只有李双泽。他是菲律宾华侨,在菲律宾成长时受到排挤,对中国的乡愁,让他一直渴望本土文化,当时中国不可回,等来台湾念书,他发现,一切不过都是美国流行文化的重复。“我猜测他内心是有失落感的。”陶晓清说。

  也是在李双泽的推动下,胡德夫写下了自己第一首歌《牛背上的小孩》,并在1974年举办了个人演唱会《美丽的稻穗》,为了帮杨弦发表他的《乡愁四韵》,胡德夫演唱了这首歌。

  到1977年,民歌运动进入真正的爆发,校园民歌猛暴性地席卷了整个流行音乐市场,也造成了台湾唱片工业的大洗牌与世代交替。也是在这年夏天,李双泽因救人离世。那一年,他28岁。

  民歌运动进入爆发期,朋友们却各自走向不同道路。胡德夫离开舞台,成立了“台湾原住民权益促进会”。那是80年代的台湾,街头充斥着抗议、示威、游行,警察的镇压也越发激烈。

  为了找回自己的土地,胡德夫在歌曲中重造故乡,为了争取原住民权利,他四处奔走,妻离子散。这十年时间,他的电话被监听,连母亲也被约谈。为了避免给朋友们带来麻烦,他和所有朋友断绝往来。

  忍受伤痛

  以满头白发的样子归来

  遗憾,绝望的时间总是更长。上世纪90年代,胡德夫拄着一把拐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80多岁的老母亲身边。

  多年未归的部落,让胡德夫感到陌生,这里不再有他歌里唱的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反观自己,现实把他摔到谷底,拖着破损的身体,投靠母亲。在被骨刺折磨痛无可忍的时刻,他甚至让朋友把炸药绑在自己身上,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朋友不忍见他被病痛折磨,答应照办。当帮他点了火,正想起身跑开的一刹,又徒手按灭火苗。两人抱头痛哭。

  快五十岁的胡德夫走在部落的海边,每天早上看着红色的太阳从海底下爬上来,海风是蓝色的,他回想起自己的出生地新港就在五六十公里外,那时候外祖父赶来为他接生,用海水为他洗澡。他现在只剩下绝望,太平洋的风曾为他吹来第一件衣裳,现在吹的,却只剩下他的骨刺、他深渊般的人生。

  到了中秋节,所有人都在团圆,胡德夫却面对完全破碎的家庭。两个孩子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胡德夫毫无收入,只能当着老母亲的面,把孩子送到收容孤儿和残障儿童的育幼园。老母亲80多岁,抱着树大哭。

  送走孩子,胡德夫在绿色隧道的茄苳树下对着天空大喊,“我只剩下声音了。告诉我,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要不要带我去唱歌啊。”

  仿佛上帝听到了他的呼唤,多年没有联系的制作人王明辉邀请他录制专辑《摇篮曲》,专辑的名字像对他现实的反讽。

  那时候,台湾已经解严,社会进一步松动,胡德夫已经从敏感人物变得可以出现,他消失了二十年,年轻一代已经不知道胡德夫是谁,但一首《不了歌》震撼了无数人心弦。他以满头白发的样子归来,带着在大地上漂泊后的嗓音,沙哑醇厚,充满了苍劲的质感。

  现在,胡德夫被称为“台湾民歌之父”,当我问起他如何看待自己现在的声名,他说,这一切都应该用橡皮擦擦去。

  而对于大陆的很多年轻人来说,知道胡德夫,是因为他 2017年2月在央视的《朗读者》节目中的一次精彩表演,白岩松第一次听到胡德夫时也如获至宝,他这样写道,在胡德夫的歌声里“听得到岁月和山河,以及一个男人所走过的路”。

  这些往事都在风中飘散,对于过去,胡德夫说,“60多岁,我相信自己还是一个被梦托付的人,而且我这一生,我真的想说,It's always wonderful。”

  【对话】

  最大的烦恼就是不太会烦恼

  我们的哀伤、期许和憧憬

  新京报:为什么会给自己取名叫Kimbo?

  胡德夫:小时候景仰部落里的一位大哥,他是部落青年的楷模和领袖,每次村庄有运动会、祭典,他会带着年轻人跳舞。要知道在最前面带舞是很吃力的,得把整个队伍拉上来,会费很大的力气,而他的名字,用我们的话来说,叫作Kimbu(音译)。

  之后我到台大外文系读书。坐在课堂上,教我们英国文学的老师要每一位同学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我就问老师,在英国有没有接近Kimbu发音的名字?他说有啊,就是Kimbo。

  新京报:现在小孩子还会说族语吗?

  胡德夫:我们那时候,许多孩子在社会最底层,不管出去工作、读书,都会觉得自己矮人家一截。我是比较幸运的,我的祖父、外祖父,一直要求我在家里只能讲卑南族话,出家门可以讲排湾族话。我小时候,在学校会主动去学阿美族的话。但原住民在那个时代普遍还是缺乏信心的,一方面是社会造成的,一方面“我们在找自己是谁”。到现在改善很多了,孩子们上母语课的量越来越大,兴趣也越来越大。

  新京报:你刚出去的时候,会有很多困惑吧?

  胡德夫:不止是困惑,是绝望。当我得知父母亲决定让我去淡水读书后,我心里很不舒坦。为什么我要被抽离出来,花两年时间到这个地方读书?后来才慢慢地发现,还好我早一点出来,去认识这个社会。

  一个村庄一半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常会遇到很多侮辱性、污名化的东西。这是个很严峻的时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在想我不去做,以后我会后悔,以后我能唱什么歌,来表示我们的哀伤,表示我们的期许,我们的憧憬。

  新京报:你觉得现在部落的文化根基是什么?当初提出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吗?

  胡德夫:在那个时代,城市一直在扩张,乡村不断被并进去,但它还是跟都市保持着一段距离。年轻人现在也在探索,要怎么过?现在卑南族的青年是非常强大的。会去看看对方到底在做哪些事情。不是说政府需要什么,而是互相去切磋,当正向的东西放在一起时,是很强大的。

  她们都是山谷里的妈妈

  新京报:你当时会有异乡感吗?

  胡德夫:我觉得我是最幸运的一个孩子了。我们淡江中学,每学年都会为原住民配全额奖学金,6个年级共24位。但有些同学是自己公费进来的,我其中的一位同学,你很难一下子知道他是原住民,他也不承认。

  家里人来时,他就会带他们到操场边讲话,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阿美族。我常跟他在一起时会说:“你的成绩也不错啊。你在学校表现都很好,每次你都榜上有名。你就算说你是阿美族,你也是我们的光荣,是学校的光荣。”最后一个学期,在我们淡江的原住民同学会上,他高兴地把帽子丢到水池里,说,我就是阿美族。

  新京报:那时候社会上有很多童工、雏妓的问题,你甚至当面处理过。

  胡德夫:在我看来,那些童工是我们的未来,那些被骗来的小妹妹,是未来的母亲,被践踏到这样一个暗黑的角落,不见天日。我们那时候只能“以暴制暴”,几次以后,反而是我们这些小妹妹退缩,因为她们怕被弄到收容所训完后,还是这些人把她们带走。

  所以后来我们想通过社会运动去解决,童工你不能用,雏妓是违法的。社会很多团体集合起来,通过比较对的方式,让这些孩子们有出路。我的方式是写歌。她们以后都是山谷里的妈妈。

  转回来看看彼此的重要

  新京报:你现在还会为什么烦恼吗?

  胡德夫: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不太会烦恼。我太太骂我说,你以为你还二十八啊?(笑)我后来警觉到,真是,我半百不止了。

  新京报:台湾的年轻人,现在会为什么烦恼?

  胡德夫:台湾的年轻人,我感受到我们那时候的烦恼,沿袭到他们身上。从我们这一代,台湾最可惜的,是没有去惜福。那么小的一个弹丸之地,有两千三百万人在那边。原住民几千年在那,看着大家慢慢来。变成亲戚、变成朋友。但是一下子,人的贪婪、人的私欲使曾经常常说话的朋友关系变得“撕裂”。

  新京报:你后来就写了一首歌,《撕裂》。

  胡德夫:我们原住民用歌修复感情,而且很认真地在修复。不是用母语去鄙视、咒骂对方。人要转回来看看彼此的重要。

  新京报:你参加原住民运动时,当局派人来威胁你的母亲,说再这样就把你关到绿岛,她的回答是:“这样还会离我近一些。他现在在台北,我还看不到他。”

  胡德夫:所以我在歌里面,写到很多她。写《太平洋的风》,是因为她告诉我的故事。她从来没告诉我她受的苦,总是一个人默默忍受。有时候妈妈的话,不能当耳边风。因为她们清楚价值在哪里。

  采写/新京报特约记者 徐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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