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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美》是波兰作家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作品,他以零散的形式书写自己的回忆,重温回忆时所引发的联想。那些灵光一现的语言和敏锐的直觉让这本作品时不时产生浪花般的激荡,而扎加耶夫斯基对万物——从某个词语到复杂的哲学思想,从雪花、雨滴到磅礴的天空——所保持的热情,则是他灵魂中心矗立的礁石。
迷人之处
“诗人”是文艺评论者最好的头衔
“文艺评论家”在今天是被滥用的称呼,听上去好像和文艺作品之间签订了某种合同,一方负责写作,提供钢筋与水泥,另一方负责用精妙的设计图稿建造评论和分析。假如没有了甲方提供的文字资料,没有形而上的意象、圆形的人物、反转晦涩的故事情节,所谓的评论家就只能站在原地喝西北风,丧失了魅力上的报酬;而少了乙方的工作,创作者的文字可能只是一堆字符,缺少可向大众阐释的内涵和深意。这种文学与评论的合作是纯粹建立于互惠原则上的合同,缺乏热情,直觉,激情,无止境的广延等一系列艺术作品必需的本质。我们可以依据文本质量,称呼他们为文字工作者,但真正优秀的、用自己的阅读和工作为世界增添内涵的评论者,从来都是以“溢出”的状态进入封闭单一的文本,像布罗茨基或桑塔格,在原典和评论间寻找合一的法则。这也正是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迷人之处。
波兰的文艺评论者向来有慢节奏的散文特质,如兹比格涅夫·赫贝特,作为扎加耶夫斯基的前辈,他在面对《带马嚼子的静物画》时运用博学的基础加上诗人般的联想,去挖掘画面背后的故事和本质,赫贝特的文章有一种更浑厚的历史感,从桌上的静物花瓶到背后褶皱与投影交织的桌布,他都以极为细腻的笔触呈现。而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风格则建立在“热情”的基础上,热情在他的文章中是不受控制的。如苏珊·桑塔格所写,“一个诗人,不能因为写过一些必要的散文,就被剥夺了他那个更好的头衔”。扎加耶夫斯基正是如此,他写过评论性散文《捍卫热情》,写过诗集《无止境》,但他的身份并没有沿着文体分类学的万花筒而分成三片,无论是评论、散文还是诗歌,他呈现的身份都只有一个——诗人。
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这种身份?既然伟大的作家总是在不同的文体与头衔之间寻求整体性的合一,为何要把其诗人头衔作为一种独立身份提出来?
这里包含着“完成”和“未完成”的区别,一个由事物构成轮廓并等待热情去灌注的世界。它也同样是《另一种美》在随性、散漫、无拘无束的浪花中环绕的一块礁石。
大海般的回忆录
揭示事物的秘密、万物的内涵
《另一种美》是一本“浪花式”的散文,扎加耶夫斯基虽然用回忆录定义这本书,但它的内容并不像常规的回忆录那样,把主体的“我”变成一个走钢丝的人,沿时间线、手里撑一根平衡杆来掌握情感和现实两个端点,在私人历史和虚拟自我间颤巍巍地行走。《另一种美》塑造的是一片海洋,类似阿尔贝·加缪的《笔记本》,对于海洋本身,只有间或飞跃的、带来阅读激动的短暂浪花,沉默的沙滩,永恒的太阳与月光,以及希腊雕塑般的礁石。从德卢伽街的公寓开始起笔,扎加耶夫斯基描绘了几个孤零零的、世俗又不失个人特色的小人物,他变成一只飞鸟,时而落地在行人的脚边,时而滑翔在天空中,用鸟瞰的方式将其他街道与城市连贯在一起,观察历史的进程与波兰人在生活图景中的独特气质。“鸟瞰泄露了城市小小的秘密,一些从大街上很难发现的秘密。从高处鸟瞰好似一种告解,城市坦白了它轻微而可宽恕的罪——但并不是它真实、主要的罪,它们,你得在别处,在记忆和遗忘里去发现”。
对于蜗居在城市里的人,如足不出户的C太太,神风特攻队一般的辩论斗士,反对诗歌的卫道士等人,扎加耶夫斯基用东欧漫画似的笔法勾勒出他们的特点,让他们犹如渺小的棋子般站立在时代的棋盘上,同时对于这场没有结果的对弈,又保持超然和宽恕的心态。回忆,摘录,小品文及诗句的结合让这本散文集拥有了极具节奏感的动态,关于那些略带讽刺和悲悯的小人物,扎加耶夫斯基写道,“对于只想过一种正常生活的人,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蔑视的味道:如果没有对普通路人的某种蔑视,你几乎难以离开地面!就像优越感,对于想象的宇宙飞船,是一种必要的、高能的燃料!”而在“离开地面”之后,他仿佛天使,带着笔下的整个地平线世界进入了诗意的上升,“诗人是一个天生的中间派;他的议会在别的地方,在活人中间,也在死人中间。我们服从这样的格言:身体得靠自己保养”。
在扎加耶夫斯基眼中,事物本身就有无止境的秘密,万物都有其宏大的内涵,但接触它的方式并非深入洞察,而是远离。他在这本回忆录中摘录了其他人的语句,比如《反对诗歌》的作者贡布罗维奇、古希腊犬儒哲学家、詹森主义者、胡塞尔的现象学以及恐怖政治学之父涅恰耶夫等等,他的目光游走在生活和大学两个空间,注视着二者的局限性。纯粹的生活和大学都会将人变成单调的生物,生存法则不断在人的身体上增添一层层面纱,最后使灵魂面目全非;探讨哲学和历史的大学又沉浸于论辩的胜负,却什么也无法建造。
对“热情”与“整体”的思考
生活不应在稳定中走向僵化
扎加耶夫斯基思考着两个极为重要的东西,“热情”和“整体”。在《另一种美》中,对“整体”的追求是显见的,证明他身上古典浪漫的气质。所谓的整体,并不是指一套完整的理论,而是一种“完整性”,一种需要借助个体的思考来完成的、无法直接给予的完整性。“为什么我们不断地回到尼采”,这是扎加耶夫斯基在文中思索的一个片段。
内在生活,它不应该是在稳定中走向僵化的东西——太多的人在“内在生活”中形成了一套体系,或从外部直接获取的完整体系,借此来填充皮囊之内的灵魂——即使在当下,我们也并不缺少这类雄赳赳的思想斗士;《另一种美》所追求的内在生活断裂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它有时会让大街上形形色色的生者死去,成为一幅精致的肖像画;有时会让死者复活,让图书馆里的思想重新开口说话。它只能通过一个人独立完成,无法赋予。它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件事物中,他反复用诗人般的灵魂号召着读者的热情,拒绝让哲学成为思考哲学的事物,让文学成为表现文学的东西,“整体”,需要通过热情和直觉,在另一个生命那里得到回应,在面对音乐厅的和弦或空中飘扬的白雪时,“为什么不从你的灵魂深处(如果它存在的话)立刻作出反应?为什么还要坚持另外半小时,咬住嘴唇,紧攥双手,把狂喜置于博学的基础?”
《另一种美》是浪花和礁石的组合,为诗歌——对那片更加渊博、没有止境的大海的辩护。这也就是为什么说他的本质是一位诗人,而非散文家。他没有把生活中的所见所想变成蒙田随笔式的已完成的篇章,他坚持提供未知的、未完成的冥想,由此呈现世界的神秘性。“诗歌表达怎样的意义?”他在结束了一段对当代世界的赞美与嘲讽后写道,“比如说,如果我们拿它和哲学、历史比较。其间的区别也许可以如此界定:诗歌处理新的意义、新鲜的意义。它让人想起树上落下的、失去外壳的栗子;新嫩无比,像创伤一样红润”。海德格尔曾经在《林中路》中讨论大地的敞开及诗意的泉涌,虽然使用不同的语言,却和扎加耶夫斯基表达着相同的共鸣。真正的诗歌——无论它蕴藏在什么形式里,都永远是一份“未完成的手稿”,永远保持着对世界的热情与探索,对新鲜的意义的沉默凝视。这也是诗歌能够成为艺术本源的所在。而虚假的诗歌,即使它采用了诗歌的形式,意象,语言,也不过是填字谜的游戏。扎加耶夫斯基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从评论到散文,他都用自己的热情来书写;即使没有可供评论的文本、他者的写作,他也有足够的力量展示自身魅力——或者说,好的文艺评论者,永远在展示着自我的特质。
撰文/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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