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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观念 从信仰到事实

2018年01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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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兴涛,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院长、清史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长期从事清代和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研究,是国内“新文化史”和“概念史”研究有影响的探索者之一。著有《文化怪杰辜鸿铭》《文化史的视野:黄兴涛学术自选集》《文化史的追寻:以近世中国为视域》。
《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
作者:黄兴涛
版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0月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旋律时常响起,“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是时代的强音,而当我们谈论“中华民族”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何谓中华民族?国人对“中华民族”的话语、观念,习焉不察,也缺乏精细深入而又全面系统的历史探讨。黄兴涛的《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可谓关于中华民族观念史研究的一部力作,著者对近代中国的“中华民族”观念问题,作了一整体的历史考察,清晰揭示了“中华民族”观念的孕育、萌芽、形成、强化、深化、普及的全过程,系统呈现了中华民族内涵的演化与变异的历史。

  1 民族概念的历史与层次

  一部中华民族观念史,从何说起?光是民族这个充满争议的概念,古今有别,中西各异,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相应地,民族认同或民族主义的研究,在“民族”一词的释义方面,无不耗费大量笔墨。著者并没有简单地套用某一家现存的“民族”界说来随意臧否中国现代史上国人的有关理解,而是强调民族的概念只能由其被使用的实际历史来定义。

  著者通观清末民国时期的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使用历史,发现它是一种受到西方人类学和政治学双重意义上的民族思想与政治现实综合影响下的中国产物,也是在特有的民族格局和历史处境中得以出现和形成的政治文化现象,是中与西,历史与现实、人类学与政治学的民族观等之间复杂互动的结晶。这样一种复杂互动之结晶的“中华民族”,其内涵丰富而复杂:“一种超越政权认同和传统族裔认同界限的‘中华国族’认同,也即一种包括各少数民族在内的大民族共同体整体认同;一种以数千年延续不断的共同体称谓‘中国’或‘中华’为标志符号,建立在作为平等公民集合体的现代‘中国人’认同基础之上,并有进一步融合期待的政治与文化认同;一种现实和理想交织,既完成又未完成的认同……”著者将之称为“现代中华民族观念”,以区别于那种把汉族视为“中华民族”的非主导型观念。这样一种主导性的中华民族观念,涵括了三个不同层次的“民族”概念,一是大民族共同体的国族(state nation),一是少数民族、汉族或民族一体化意义上的民族(nation),一是族类认同意识意义上的族群(ethnic group)。

  著者并非不清楚这几个层次的分别,但更重视的是概念的使用历史。尊重概念的使用历史固然必要,然而作为一个仍有生命力的现实概念,今日所用之“中华民族”,是否可以专指“中华国族”,以从含混多义中的民族概念中固定下其作为国族的核心内涵呢?

  2 有识之士共塑中华民族

  谁在塑造中华民族?在探讨“中华民族”观念的自觉和觉他的过程中,著者充分运用了思想史和新文化史之结合的方法,既注重精英人物的思想,又对以往不为人知、不为人道的历史人物或熟悉的历史人物的某些被忽略的思想面向,均能一一表而出之。

  塑造中华民族的,首先是思想人物。既有著名的梁启超、杨度、李大钊、张君劢、顾颉刚、费孝通、吴文藻,也不乏不那么知名的希夷、吴贯因、申悦庐、张其昀、芮逸夫。再者是政治人物,特别是政治领袖。如袁世凯把原北京皇城的正南门(明朝称之为“大明门”,清朝称“大清门”)改名为“中华门”,将总统府的正门命名为“新华门”,就极具中华民族自觉的意义。又如孙中山的民族主义、蒋介石以宗族说为基础的中华民族一体观,毛泽东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大民族共同体整体的权威叙述,都对中华民族观念影响深远。而少年中国学会、国家主义派、青年党、国家社会党等各种政治派别也参与了中华民族观念的争论与创造。另外,不容忽略的是各少数民族有识之士的贡献,如晚清提倡“五族大同”的满人官员和留日旗人恒钧、乌泽声、穆都哩,民国初年的“五族国民合进会”的熙凌阿、王宽、萨伦,抗日战争时期组成“蒙藏回族慰劳抗战将士团”、强烈认同中华民族的巴文峻、贡觉仲尼、罗桑坚赞、尧乐博士、麦斯武德,以及毅然西迁成吉思汗陵的沙克都尔扎布等。

  中华民族的“自觉”可谓种种历史合力的结果,借用著者非常欣赏的常乃惪的话来说,“至于今日,则人尽自觉为中华民族之一员,人尽自觉为黄帝之子孙,此无他,五千年来文化陶镕之所自也,五千年来哲人志士之功也。”此言虽有几分真实,但更多是史家常乃惪的某种夸张和良好愿望。著者想必也心有戚戚焉,大赞常乃惪“认同国内各民族平等融合的一体化之现代中华民族观念,传播这一观念并以历史事实来认证这一观念的史家自觉和责任感,可谓跃然纸上”。这又何尝不是著者的夫子自道。

  3 中华民族认同:未尽之功

  该著有一基本的假设值得探讨,即中华民族有一个从自在到自觉的过程,相应地,中华民族认同有一个从少数精英思想到社会广泛接受的历史。

  著者接受了费孝通先生的从自在到自觉的中华民族论这一经典论述,将中华民族视为历史的延续演化和主观能动建构彼此互动的产物,因此取书名为“重塑中华”。除非先已假定了某种中华民族之存在(也就是所谓自在),否则何来重塑?

  著者对“想象的共同体”之类的主观建构论持不同态度,而主张折中于演化论与建构论之间,但此种折中的前提——存在一个自在的中华民族——能够成立吗?正如许纪霖先生在《家国天下》中所指出的,中华民族作为一种国族想象,只是“倒放电影”式的今人对古人的理解框架,是晚清之后被重新建构的、想象性的“民族虚体”,而非有实证依据的、有自觉意识的“民族实体”,在古代中国,虽有实体性的民族如汉族或其他民族,但各民族之间并未整合成一个哪怕是自在意义上的国族。其实所谓自在意义的民族,本身就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话语,如梁启超所言,“民族成立之唯一的要素,在‘民族意识’之发现与确立。何谓民族意识?谓对他而自觉为我……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其脑际者,此人即中华民族之一员也。”如果没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则民族本身即不能成立。就像格林菲尔德所指出的,认同即是认知,任何认同的本质特征在于它必定是相关行为人对自身的看法,故认同要么存在,要么没有,不能像某些疾病那样,先是处于潜伏状态,然后又被唤醒。故所谓中华民族之重塑,或只不过是中华民族之新构,而不是中华民族的自在到自觉。

  在著者看来,中华民族认同,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是完成又是未完成的,是政治的又是文化的,是民族的又是国家的认同。中华民族如此这般“既……又……”,虽然全面而辩证,但终究是内在紧张和矛盾的,也模糊了应然与实然、信念与事实之间的界限。就个人而言,在国族、民族和族群认同的不同层次中,中华民族的认同可能是最高层次的认同,然而层次越高,认同也越需要理由。就群体而言,在一国之内越是处于劣势或边缘的少数民族或少数族群,越是需要认同国族的理由。

  法国思想家厄内斯特·勒南有言,国族是一个灵魂,一个精神原则,种族、语言、利益、宗教、地理、军事需要这些元素都不足以创建这样一种精神原则,最重要的是过去拥有共同的荣耀,当下拥有共同的意志,国族的存在就是日复一日的公民投票。那么,作为国族的中华民族,究竟是何种灵魂,何种原则?其获得个人和少数群体认同的理由是什么?这些中华民族认同需要直面并凝成共识的难题并没有现成的答案,依然是中华民族信念的未尽之功。一个可欲的信念并不是事实,但信念无疑也可以转化为事实,其间的关键,或也在今日志士哲人的心力之所向吧。

  【延伸阅读】

  《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

  作者:许纪霖

  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2月

  从传统的“天下观念”遭受现代性冲击入手,在思想史中,探寻中国近现代国家认同所受到的冲击和和转变。

  □裴自余(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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