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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的彼得堡正在经历推翻沙皇的剧变,人们内心出现了无数个前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革命与反革命的洪流。这让整座城市升温、疯狂,清醒的道德与理性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呓语着对人生和国家的幻想。象征主义小说家安德烈·别雷便从人物乃至城市的内部出发,放弃了历史的细节与准确,转而用意识流文字呈现灵魂的疾病,由内而外地构造城市。这种独一无二的写法让另一位小说家纳博科夫十分赞赏,他曾经表示,《彼得堡》是和《尤利西斯》《变形记》及《追忆逝水年华》并列的四大巨著。
潮湿
所有东西都在潮湿中急速下坠
现实主义在俄国的土壤中已不再是文学流派,而是溶化成他们的心肠乃至茎须,成为一切养分汲取和消解的根源。即使安德烈·别雷被分类为“象征主义小说家”,这个头衔也不过是一种果实,它的汁液、细胞、内核,都来自土层之下、与民族灵魂相关的现实性。在城市搭建方面,作家们可以有无数种设计图来完成内心的构想,极少有作家还会使用几大段把砖瓦到家具都描写一遍,或者说,这种构图风格已经逆向变成了所谓“现代主义”用于解构城市的手段,如马丁·艾米斯对伦敦事物的刻画将城市进行了由里及外的翻改,德里罗笔下的纽约在屏幕和电梯的夹击中变成机器人的内腔,法国新小说作家米歇尔·布托所写的《时情化忆》用百科全书般的视角和重新安排的时间将整座城市变成迷宫。炫目的艺术技巧外,能够用现实心肠去体验一座城市的皮肤、血液,描述历史躯体心跳的作家就十分可贵。安德烈·别雷所创造的那短短十几天的彼得堡,仿佛具有自身的灵魂,所有对话、故事、意识流的恐慌都由城市本身发出,而人物不过是它们所投射的影子。
在安德烈·别雷的笔下,彼得堡是一座患上了高烧的城市。高烧,来源于历史所经历的炽热,一股泛滥的热情让俄国工人不约而同地举行罢工,先锋的革命者急迫想要推翻沙皇封建统治,大厅里的老参议员焦虑地想要维护阶级的权益,而大街上的行人则无所适从。清晰的理智不复存在。别雷在《彼得堡》刚开始的时候便描绘了这种状态: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流动着这样灰溜溜的人群,那里也弥漫着这样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防雨套鞋摩擦着地面;居民们的鼻子神气地浮动。许许多多的鼻子在流动:鹰钩鼻、鸭嘴鼻、鸡嘴鼻……被热腾腾的蒸汽融成一团的人流,分裂成许多环形的流体:一个环形接着一个环形流动而过。”
彼得堡浓重的潮气从涅瓦大街开始占据了每个角落,人物的语言、思想、行动在城市的第一视角内也变成渺小的水分子,飘浮在空气中,没有落点,“同屋外、墙外、围栏和门下空隙外边的和谐的叹息混合在一起。而那边的什么地方,在屋外、墙外、围栏外和门下空隙外流水匆匆流动的淙淙声,都仿佛是匆匆流动的叨叨声:所有的叨叨都变成了叹息,而所有的叹息又开始在那边叨叨”。与萨洛特或施尼茨勒那种躯体容器内的句子不同,别雷所写的意识流不仅由人物内心发出,还从大厅、画像、广场上的青铜骑士以及楼梯等任何角落发出。甚至可以说,这种潮湿的水汽侵蚀才是这部小说的本体,它们赋予了别雷的象征主义以一种虚无的浪漫性,一种永恒的雾,把人和人,物和物,人和物都隔开,不再有勃洛克式的和解。小说冲突的两个主要代表人物,老参议员阿波罗和儿子尼古拉之间也是如此,“在我们与参议员的儿子之间开始下起急剧的雨点;雨变得像一张网似的下着;在这张网里,所有通常沉重的东西、建筑物的凸出和凹进部分、像柱、大门口、砌砖阳台上的飞檐,都失去了清晰的外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是朦胧可见”。如果用“雨网”来形容彼得堡这座城市的话,那么,在朦胧、飘浮的意识中,网不再承担捕捉和联结的功能,它更多是一种疏漏,通过那巨大的网眼,所有东西都在潮湿中急速下坠。
干燥
每个人心里都有格格不入的火
与潮湿相对的,是彼得堡的干燥。如果说潮湿是整座城市的外部景象,那干燥就是《彼得堡》人物内在的景观,也是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彼得堡》的几个主要人物中,除了旧阶级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代表新思想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对父子外,还有为革命不惜一切代价的冷硬派人士杜德金、丑陋的利潘琴科、臃肿笨拙的上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等等。但安德烈·别雷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那样将人物塑造成完整的雕像,而是用非常碎片化的语句表现每个人的侧影。法国评论家加斯东·巴什拉将火比喻为“个性的形式原则”,“决定着精神素质和身体素质”,而在别雷塑造的躯体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一点——那些在火中炙烤的、尚未成型出窑的陶塑。意志之火不是完整的、足以支配人物行动的热量,而是断断续续的火苗,随着意识流的描写忽明忽暗,与阴晦潮湿的氛围形成映照。
“空气从侧面的一个地方冒出轻飘飘的火焰,突然一下子全部亮堂了,玫瑰色的翩翩云波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一条接一条鱼贯而过的马路和墙壁,变得清晰起来了。轻飘飘的花边转变成了清晨的彼得堡:彼得堡轻易而奇妙地一下子变得花花绿绿。”这就是别雷安置在《彼得堡》中的两个声部。故事的过程时而模糊,零碎,时而又回归到主线人物的声音上。十多天里,尼古拉收到了“那个人”寄来的一个装着炸弹的沙丁鱼罐头,还有一封要求他大义灭亲炸死自己父亲的信件,尼古拉为此而纠结痛苦。他的父亲阿波罗知晓了这一信息,对儿子感到惊恐,眼前又不断浮现出小尼古拉可爱的样子。杜德金先作为恐怖政党的知识分子出现,随后又在一场关于青铜骑士的梦中得到启示,杀掉了写假信件的利潘琴科……《彼得堡》大部分篇章都用于表现不同人物矛盾的心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格格不入的火,期待着彼得堡的涅槃;但这团火焰在潮湿的意识流中渐渐熄灭,他们时而发现自己不过是那团“意志之火”的影子,时而认为那个影子是最真实的自己。于是,干燥成为彼得堡的另一层氛围。火焰终究没有燃烧,每个人都沉陷在内心火苗所形成的“假性幻觉”中。
夜晚
在这个世界上保持冷静
潮湿的雾气,干燥的火苗,这一切都发生在夜晚。“彼得堡——这是一场梦”,别雷在小说中写道,“如果你梦中在彼得堡呆过,就无疑知道那沉重的大门:那些硬木做的门上装着玻璃镜;过往的人们看着这些玻璃;可他们从来没有到这些玻璃的里面去过”。在这里,夜晚不是指示时间的幕布,而是一种氛围,每个人物、每一处大厅都沦陷在浓重的夜色中,没有月光,只有绝对的黑暗;人们看不到生活的道路,也无法理解对方的内心。黑夜剥夺了人的视力,他们只能在自我的困顿中挣扎。犹豫成了人物行动的特点,接到沙丁鱼罐头的尼古拉时而下决心炸死父亲,时而陷入自我谴责;而冷硬的杜德金也是如此,别雷没有将他描绘成纯粹的行动机器,而是让杜德金在空旷的广场上自我反省。
这是人物对现实妄想的梦境,也是安德烈·别雷所说的“大脑游戏”,在琐碎的意识流和模糊的轰鸣声中,用故事完成思想已不再是《彼得堡》的任务,他无意在文学中完成某种革命性的定论。犹豫,迟疑,无止境的断点,这些东西在断断续续的主线情节外构成了人类灵魂的出口。假如人物的行动是一种被假性幻觉所支配的意识,那么犹豫就是纯粹的无意识,在这个空白的意识地带,人物得以从高温呓语的彼得堡浪潮中脱身,呼吸冷静的空气。城市在发烧,城市的细胞在膨胀,而人要在这个世界上冷静,便是别雷在极端时刻为人类提供的出口——保持对生活的否定。
任何历史高烧都终将退去,呓语也将结束,别雷的内心无疑保持着这种光明,“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了,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关于彼得堡的历史我们可以在其他书籍中找到更多翔实的资料,但小说家的工作绝不是提供无误的知识。人性才是那些漫长篇幅所要叙述和理解的本质,在这个基础上,别雷所写下的,既是一座彼得堡,又不仅仅是一座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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