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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 “青年艺术家”的使命和抉择

2018年02月0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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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诗人、意识流小说作家,代表作有《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等。
《尤利西斯》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译者:萧乾、文洁若
版本:北方文艺出版社 2017年6月
《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译者:孙梁、宗博、智量等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月

  编者按:乔伊斯一直在小说中描绘都柏林,然而,都柏林却并不欢迎他。他第一篇小说被出版商直接拒稿,整整十年,他把小说从短篇改编为长篇《英雄斯蒂芬》,依然无人问津,直到1914年在大量删改之后,才以《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为名出版。乔伊斯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这样步履维艰,但命运终归是眷顾乔伊斯的,艺术终究战胜了保守,他本人也成为现代小说的经典大师。尽管乔伊斯不是一个盖尔语作家,在1912年之后再也没回过爱尔兰,但他刻画都柏林的那些故事,以及他对现代文学所做的突破,是任何现代小说史都绕不过去的。

  绝大多数的青年艺术家最终都不可能进化成为艺术大师,而几乎所有的艺术大师都曾经经历过青年艺术家的痛苦和绝望。如果这艺术正好是文学,痛苦和绝望的打击就会尤为惨烈。除了得天独厚的天赋和无与伦比的运气,最后能够触到桂冠的幸存者一定还具备坚不可摧的意志。这种意志往往会在关键的时刻(最后那一次反悔的机会出现之际)以绝对道德命令的形式发挥关键的作用,促成青年艺术家实现自我又创造历史的抉择。

  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最后,以乔伊斯本人为原型的斯蒂芬做出的就是这样的抉择:他将与自己的家庭、祖国和教会决裂,尝试用特定的生活方式和艺术形式“尽可能自由和完整地表达自己”。这当然也是乔伊斯本人的抉择。如此彻底的决裂意味着失去精神和物质上的保护。义无反顾的青年艺术家,迅速亮出他将用于“自卫”的三种“仅有的武器”:“沉默”(Silence)、“流亡”(Exile)和“机智”(Cunning)。它们是这绝对道德命令中的关键词。

  两次出发 青年艺术家的溃败与成功

  在现实生活中,身为青年艺术家的乔伊斯并没有斯蒂芬那么果断和肯定。他朝向英语文学世界“一号高地”的出发是分两次完成的,恰如堂吉诃德试图征服世界的历险。他第一次出发的时间在1902年12月,目的地在巴黎。这是三种新式“武器”参与的第一次实战。但是,这实战却以溃败告终,在不到四个月之后,他就带着冲天的怨气退回到了故乡城市的街面。文学史家至今对这次溃败的意义没有充分的认识。在我看来,青年艺术家的这第一次出发足以与“驽骍难得”主人的风车之战相比,它的结局决定了乔伊斯艺术和人生的方向。

  从艺术成就上看,没有这一次溃败,首先《死者》里面的男主人公就不会“回来”。这当然就意味着《都柏林人》失去了根基,将无法立足。同样,这一次溃败也通过斯蒂芬的意识流在《尤利西斯》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作为“无爱无国无妻”(Loveless,landless,wifeless)的“三无”人员,青年艺术家惨痛的实战经验正好就是他开始寻找“精神之父”的理据和《尤利西斯》的起点;而从人生轨迹上看,没有这一次溃败,乔伊斯就不会拥有从1903年4月到1904年10月期间的都柏林经验。

  那18个月的都柏林经验无疑是乔伊斯最精髓的生活积累。它们最后将被压缩进《尤利西斯》中的一天:艺术家至死不归的祖国因此就有了一场永远的庆典,而文学的祖国也因此就有了一场不散的盛宴。同样,我相信这一次溃败也决定了巴黎在乔伊斯文学生命里的位置:它必然成为乔伊斯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它必然成为《尤利西斯》最后的生产地和最初的出版地;它也必然成为乔伊斯整个艺术人生的终点,他倾情演唱“天鹅之歌”的舞台……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生中最后的那个“布鲁姆斯日”遭受法西斯铁蹄的践踏(德军于1940年6月14日占领巴黎,希特勒在8天后走过凯旋门),我相信,乔伊斯没有必要匆忙逃到苏黎世去停止呼吸。

  埃尔曼在《乔伊斯传》(1982)里称“巴黎是都柏林的反题”。从《都柏林人》的角度看,这当然很有道理,因为其中多篇故事的主人公对故乡城市都深怀敌意。这种敌意继续在《青年艺术家肖像》里蔓延,巴黎继续被主人公当成都柏林的对立面。可是到了《尤利西斯》里面,两座城市的关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政治的色彩淡了,哲学的意味浓了,这大概就是艺术家开始走出青春期的标志吧。所以,我倒更愿意借用《尤利西斯》第一章最后的那个词,视巴黎为这个天才的都柏林人注定要与之终生相伴的“僭越者”。

  开始于1904年10月的第二次出发,当然为文学史家提供了更多的谈资。首先它酷似一则希腊神话:既是吹刮着腥风血雨的战争,又是颤动着七情六欲的私奔;另外它的确又是一部人间史诗:既完全实现了天才的价值,又彻底改变了文学的历史;而且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出发,长达36年,超过第一次的108倍。而且这是一次终点与男主角生命的尽头相重叠的出发。

  承认“奢侈”是自己的两大恶习之一的乔伊斯知道如何奢侈地消费自己和消耗自己。他是文学史上燃烧得最彻底的天才,一直烧到视力归零、蜡炬成灰……而在黑暗和灰烬的尽头,是一座又一座文学的丰碑。从这一点上看,他的第二次出发是完美的出发。也许正是因为这完美,乔伊斯生命的终点并不意味着结束,就如同以《芬尼根的守灵夜》为名的那个噩梦一样。

  三种武器 用抒情拥抱自己的不朽

  第一次出发的夭折和第二次出发的完美都应该是乔伊斯本人没有想到的:第一次是不愿去想,第二次是不敢去想。斯蒂芬在《尤利西斯》开始部分(直到他有机会炫耀自己关于莎士比亚和哈姆雷特关系的发现之前)的消极情绪就是明证。但是在1904年6月16日深夜,当他与诺拉的第一次约会达到高潮的时候,乔伊斯的艺术人生瞬刻间就完成了从未知到已知的转换。

  1914年是乔伊斯文学生命的转折点。经过将近十年等待和煎熬,他突然在新年伊始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早已完成的《都柏林人》终于能够出版了,尚未完成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也即将从他32岁生日那天开始在杂志上连载……这“无与伦比的运气”始于他在1913年12月底收到的一封信。它来自一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美国年轻诗人。这位名叫埃兹拉·庞德的诗人,询问陷于绝境的青年艺术家是否有作品需要发表。谨慎的语气表明他唯恐伤到了收信人的至尊。这是乔伊斯一直在等待也必须要等到的信。这是今天无数的青年艺术家依然在等待也很可能等不到的信。

  命运的敲门让《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最后两章的写作变成了当务之急,也就是让那个关系到现代派文学命运的难题的解决变成了当务之急。就在这个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意外爆发,欧洲的生活顿时陷于混乱。这混乱的局面从客观上为乔伊斯的创作赢得了时间。他尤其不需要为“当务之急”而操之过急了。他可以更加从容地考虑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应该结束于何处以及应该怎样结束。正在蠢蠢欲动的《尤利西斯》显然已经通过直觉向他发出了暗示: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

  三种“仅有的武器”的出现帮助他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根据埃尔曼在《乔伊斯传》(1982)里的介绍,1914年在准备完成《青年艺术家肖像》的最后时刻,乔伊斯从巴尔扎克的《乡村医生》里读到了三个拉丁词:Fuge,Late,Tace。他一向对巴尔扎克评价很低,但是乡村医生的生活准则却令他很受感动。他立刻将它们改装成了青年艺术家用来自卫的“武器”。他将前后两个词分别直译成Exile和Silence,却将原意是“隐藏”的中间那个词译成了"Cunning"。这个词甚至会让今天的英语读者感觉有点费解,而要“准确”地转译到汉语更是不太可能。这些年来,我与不少的英语专家和乔伊斯学者进行过讨论,却一直没有结果。姑且就先将它译为“机智”吧。更有趣的是,这个词还呼应乔伊斯为斯蒂芬从希腊神话人物那里借来的希腊姓氏(Dedalus)。这又意味着什么?

  还是先避开翻译上的尴尬,直接来侦查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让青年艺术家感觉有自卫的需要。很容易就可以侦查到最重要的两种:一是已经在爱尔兰文化界成为主流的民族主义;一是必将改变人类生态的“超大规模”的世界大战。这两种与“集权”和“极权”密切相关的危险正好危及艺术家本人珍视的国际主义和个人主义。为了“尽可能自由和完整地表达自己”,他必须进行自卫:他用“沉默”来抵制陈词滥调,他用“流亡”来逃避虚情假意,他用“机智”来亲近真知灼见。就这样,美学从抽象的理论变成了具体的实践,批判的“武器”开始从事“武器”的批判。

  全部创作都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乔伊斯决定为艺术的真实牺牲生活的真实:他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结尾从与自己第二次出发的前夕相应移到与自己第一次出发的前夕相应,同时又将自己在1914年缴获的“武器”提早12年变成了青年艺术家的装备,为著名的肖像画下了点睛之笔。这是乔伊斯在个人、历史和文学共同的转折点上做出的唯一正确的抉择。青年艺术家的使命终于完成了。从这里开始,只需要再给他七年的时间,乔伊斯就能够确保自己在现代派文学史上的至尊地位。而上帝给了他27年。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一个噩梦,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够“试图从中苏醒”的噩梦。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最后,疲惫不堪的文学大师听到了从故乡的河面上传来的海鸥的呼唤。“来吧,远方!”……他用如此抒情的方式拥抱自己的不朽。

  □薛忆沩(作家、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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