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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敌舰队》 结局未必决定开始

2018年03月0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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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
1588年8月1-2日,两军在贝里岬和波特兰角附近接连爆发激战。
伊丽莎白一世,绘于英格兰和西班牙间的紧张状态达至顶峰之时。
《无敌舰队》
作者:(美)加勒特·马丁利
译者:杨盛翔
版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7年12月

  没人喜欢剧透,但历史学家正是在剧透的基础上工作。1588年无敌舰队之战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按照历史书上陈陈相因的既定观点,这是西班牙与英格兰两个海上强权之间的决定之战,也是宗教改革时代天主教与新教两大势力剑拔弩张的必然一役。结局早已注定,后果也摆在那里。

  那我们阅读历史还有何意义?加勒特·马丁利这本《无敌舰队》正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也许众所周知的结局早已钉在了历史的柱子上,但在钉子最终落下之前,一切都有可能。这是一盘远比后世想象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局,对弈的两位主角: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又译菲利普二世)和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同样也不符合后世成王败寇的想象。

  主角 勤勉的失败者与虚伪的胜利者

  最被污名化的应该是大反派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畅销小说和影视作品太期望将他描述为一个跳梁小丑式恶毒自负的怪物,就连意大利著名史家布罗代尔也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认为这位君主才智平庸,缺乏远见。

  马丁利本身的研究专长是16世纪的欧洲外交与国际关系,这一长项让他比起那些只关心战事走向和以胜负论英雄的学者更具有洞察力,使他可以通过那些隐约其文、卷帙浩繁的外交文书和间谍密报发掘出鲜为人知的真相。读者会发现,腓力二世的无敌舰队远征,并非事后诸葛的学者所想象的那样,是出于宗教狂热和个人霸权的野心,而是富有远见和极具战略眼光的深思熟虑的产物。在他的棋盘上,每一步棋都经过认真算计。他非常敏锐地判断最危险的联盟来自于英国与法国之间的结盟,因此支持吉斯的亨利,向倾向新教且不得人心的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发出挑战,用于搅乱这个联盟的可能性。这场由法王亨利三世、纳瓦尔国王、未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以及吉斯的亨利混战组成的“三个亨利之战”,为腓力二世在欧陆稳扎稳打扫清了不少障碍。他也正确地看到了英国与尼德兰那些叛服不常的家伙们结盟的危险性。他不断地向英国的伊丽莎白释放若有若无的威胁信号,同时又让她相信和平的曙光直到舰队出发之前都依然存在。可以说,腓力二世确实有一个统筹全局的全盘计划,这个计划如此周密,就连伊丽莎白女王开始都被蒙在鼓里。只是这个计划功败垂成。

  那么作为女主角的伊丽莎白女王又如何呢?她是否真的像影视作品和小说家笔下描绘的那样,极富魅力,集统治者的理性与女性的感性于一身呢?应该说,马丁利对女王在历史上形象的描述在大体上符合读者内心中的期望,“英国人一致赞同,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在列王之中如同鸟中凤凰,她独一无二,超越了衡量君主的一般标准。在这一点上,他们无比正确。”

  但接下来,马丁利却指出,这种互敬互爱之中隐藏着一位女王的心术和臣民的私心算计。其中当然不乏真诚的挚爱,但也掺杂了虚伪和矫饰。女王竭力博得臣民欢心的原因是她一直受到权力合法性的困扰,新教领袖这顶压在头顶的冠冕让她成了天主教世界的公敌,她的几位前任已经把民众的耐心和忠诚消磨殆尽:国库空虚、外战失利、宗教纷争,让这个孤悬欧陆之外的岛屿的统治者无时不刻不面对多重威胁。女王深知她权力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就是民众的拥戴,因此她不得不“将自己装扮成臣民心中的自己”,而她的臣民也对自己所谓的“忠君”是建立在自私自利基础上这一点心知肚明。

  女王讨好民众,减轻赋税、商业自由、安享和平,还能时不时抢劫一下西班牙商船捞笔外快,这是一笔上算的买卖——女王和她的臣民都对双方之间的这层玻璃纸的存在心知肚明。他们达成的默契在于谁也不会主动捅破它,正是因为这种默契,才让伊丽莎白时代成为后世眼中英格兰最辉煌灿烂的黄金时代。

  杜撰 胜负莫辨的决定战役

  《无敌舰队》一书最激动人心的高潮,自然是无敌舰队海战的部分。从伊丽莎白时代的油画,到今天的影视作品和小说,无一不在穷尽其能描绘这场正邪大战的波澜状况。可惜,马丁利笔下的真实战况往好处说也只能用晦暗不明来形容。女王从未亲眼见证无敌舰队的覆灭(事实上只是严重受损,并未全军覆没)。那场决定性的胜利发生的几天后,女王的宫廷仍然处于西班牙人随时可能登陆的恐慌之中。女王本人表现出的镇定自若倒是令人感慨,特别是她在营帐前对拉来充当临时演员的士兵们举行的演说尤为令人动容。不过我们需知,她演讲时的背景可不是被战火点燃的惊涛骇浪,而是晨风吹拂,空气里没有一丝硝烟味道的御营大帐。

  在确定西班牙舰队已经撤退后的善后处理,尤其体现出女王仓促鲁莽的一面,她急急忙忙地下令解散军队,让她的臣僚和船长大惊失色。船员遣散的速度比西班牙舰队落荒而逃的速度还要快。薪饷、衣物、食品、医疗样样不全,“病骨支离、衣衫半裸又求助无望的水手们倒毙在多佛和罗切斯特的街衢中,就像他们的对手殒命在拉雷多和桑坦德的大街上一样”。这场不败而败让民间更是谣诼纷纷,西班牙人为何没有被彻底摧毁和海军为何惧怕近距离交战的质疑如洪水般袭来。

  英国人用来消化胜利的时间与西班牙人吞咽失败的时间不相上下,至于这场战役之后的连锁反应,更要到数年之后才能完全显现出来。

  结论 “决定之战”还是“无关紧要”

  “最终,我终究没能发现什么前所未闻的惊人阐释,不过对未出版的材料的钩沉和已出版文献的再度检视,倒是令我得出了些许宛如零珠碎玉的新证据,它们削弱了一些既有观点,又使一些得到夯实”。马丁利在序言中的这段话或许会让拿起这本书的读者略感失望,但在读完整本书之后,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作者惯常的自谦之词。

  在所谓的“既有观点”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在2007年捧得奥斯卡小金人荣归的史诗巨作《伊丽莎白2:黄金时代》的片尾字幕:“无敌舰队的挫败是西班牙海军史上的奇耻大辱,十年后,腓力二世去世,留下财政枯竭的西班牙,英格兰则进入和平繁荣的时代”。用专业的学术措辞表述,就是这场战役“标志着西班牙殖民帝国的衰落和大不列颠的崛起”。

  但马丁利对这一观点的评价却是“很难看出他们缘何持有这种观点”。马丁利也反驳了另外一种观点,认为无敌舰队一役“把西班牙对海洋的掌控转交给英格兰”,英国人虽然可以劫掠西班牙的海岸,但却没有能力进行封锁,英国舰队的实力也从未强过卡斯提尔和葡萄牙的总和。至于西班牙财富的削弱,更是自作多情,“与西班牙历史上任何连续的15年相比,1588年到1603年间,从美洲押解西班牙的财宝都要更多”。马丁利甚至写道,即使无敌舰队大获全胜,“当和平最终降临时,欧洲的景象也不会与现在偏差太远”。

  这些“既定观点”被一一掀翻之后,无敌舰队之战还能剩下什么呢?马丁利的最终结论回到了观念和自由之上,他认为这场战争的决定性意义在于提供了一种观念,穷兵黩武不能长久,唯有对自由的渴求方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并且成为流存至今最珍贵的遗产。

  这个结论听起来积极向上,但仔细品嚼就会发现它不仅是狗尾续貂,更是全书最大的败笔。追求史实、逻辑和理性的史家,用长达400页的篇幅剖析了每个细节,步步引领读者透过金黄色的传说神话窥见真相,洞察其中的幽微意旨,最终却又回到了某种空中楼阁的理念之上。它更像是一部影视作品片尾打出的字幕,而不是一本严谨的历史著作应有的结尾。

  但马丁利在文末加以辨析的一点,却值得后世深思,即无敌舰队如果真的获胜将会如何?对于这一点,不妨提供一些史料依据,这也是马丁利的书中所未提及的。如果在16世纪的欧洲有人预言将会兴起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话,那么很快会受到反驳:这不是预言,而是现实。1577年,腓力二世的西班牙帝国“旗帜所在超过了世界的三分之一,从西西里到库思科再到基多,领土囊括九个时区。”在他晚年,随着菲律宾的征服和葡萄牙以及在全球的殖民扩张,腓力二世的领地遍布世界所有24个时区。其帝国领土之广袤,远逾历代帝王,一如他同时代的评论者威廉·卡姆登所惊叹的那样,这位帝王有权说:“太阳总是照耀我”。

  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西班牙的殖民长官早在晚明时期就筹谋盘算如何征服中国和日本。如果这个“日不落帝国”真的趁着明清易代之际发动船舰火炮突袭中国东南沿海,强迫闭关锁国的日本幕府开门纳贡,未来的世界史将会如何呢?这可能是个好的小说的纲要,但它肯定不是历史学者所能驾驭的题目——在史家的笼子里,想象力的驰骋有其界限,而加勒特·马丁利这本著作对史界同行来说,最重要的价值就是它画出了这个界限的外缘究竟在哪儿。□李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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