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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长于百年》 小人物与小星球的无知之歌

2018年03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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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吉斯·艾特玛托夫(1928-2008),吉尔吉斯斯坦作家,其小说早在上个世纪就被译介到中国,以《白轮船》为代表作,对路遥、张承志、冯德英等老一代作家的艺术风格有着重大影响。
《一日长于百年》
作者: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译者:张会森、宗玉才、王育伦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1月
《白轮船》
作者: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译者:力冈
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年6月

  如今的观众总是喜欢探讨和想象宇宙,大量科幻形式的作品用刺激感或前卫科技重新定义这个空间,让无形变成有形,无限变成有限。但回归到人文作品的核心,一部优秀的作品最终呈现的,必然是人自身的有限性——脆弱、微不足道、充满缺陷。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便通过一个关于宇宙和草原会让站的故事,把当时社会的悲哀与渺小表现出来。相对于他的早期作品,如《白轮船》等中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的叙事无疑更复杂。在之后的《断头台》等作品中,更能看出作者对艺术趣味的偏执探索。但对表达个体的平庸和集体统治的荒诞这一点上,作者始终没有改变。

  草原与空间站

  双声部的叙事

  如果要理解《一日长于百年》,那么首先要理解作者所设置的两个声部。小说讲述了两个相距遥远的地点,地点之一是鲍兰雷-布兰内会让站,主人公叶吉盖在扳道房里等待着下一辆列车的抵达。另外一个地点则设置在大气层之外的“均等号”空间站——由当时的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共同制造,并取名“均等号”来反映二者绝对公平的合作原则,但其目的只是为了在外星球争夺矿藏资源。接着,在这两个地方分别发生了一件事情,打破了原有状态。

  在草原上,出场的主人公叶吉盖从妻子那里得知,多年的老相识卡赞加普突然去世,整个村子开始准备一场致敬式的葬礼;同时在大气层外,均等号的宇航员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新派遣的航空调查员在空间站找到了他们留下的日志,上面写着:两个人决定离开空间站,因为他们在宇宙中发现了新文明“林海星”发来的信号,于是决定代表人类去和新文明会面。

  关于新发现的“林海星”,从两位用以代表我们人类的宇航员回馈的信息中,可看到如下描述:林海星的统治者也是根据普遍原则进化而成的人,黑皮肤,蓝头发,青绿色的眼睛;通过太空截听的信号片段,能够掌握英语和俄语;昼夜二十八小时,除沙漠外大部分城市都比曼哈顿还要豪华;居民一百亿,平均寿命一百五十岁,资源正在面临内部干化的威胁;没有国家机器。同部分科幻小说一样,林海星也具有作者的理想投射,但并不能将它视为完整的乌托邦系统,艾特玛托夫写道:“他们具有高度的集体主义的星球意识,这种意识断然拒绝使用战争作为斗争手段,据此我们认为,林海星的文明很可能是整个宇宙空间中我们已知的最先进的文明。”对于是否要和林海星建立联系,美苏两国的特别委员会立刻召开会议讨论。而在几万米的高空之下,会让站的草原居民正在为死去的卡赞加普准备葬礼,对天空背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会有列车运送火箭零件,地图上有个航空禁区而已。就在这个“会让站”,空间如列车改轨,叶吉盖回忆起了个人情怀的历史,而在航空舰上,则由几个人决策地球的走向。“一日长于百年”,作为叙事中心的会让站把整个小说隔成了两部分,一面是高不可见的绝对权力,另一面则是沦陷于个人生活的居民。

  个人与集体

  无知的两种状态

  艾特玛托夫在会让站中塑造了一幅“无知”的群像。作为一个温柔的作家,他没有塑造出任何绝对愚蠢的“无知者”形象,而是依托不同的空间,描写出群体性的无知状况——至于它是否会随时间改善,则是需要人类努力才能完成的问题。小说的深邃之处在于通过对“宇宙”意识的引入,让所有人都处于无知的穹盖下。这也是《一日长于百年》不能用科幻小说来分类的原因,即使是科幻色彩也做不到这一点。

  无知意味着对待未知事物的两种状态,它可能是难得的契机。但在这部小说中,无知成了集体统治的机制和社会手段。鲍兰雷-布兰内草原上的居民虽然居住在国家内,但丝毫没有公民的存在感,仿佛被整个国家放逐、隔离,在一个真空地带过着自己的日子。可能唯一能体现他们与国家之间联系的只剩下劳动,他们像个工具扳手一样,每天为铁路服务,扳扳道岔,查看列车的行驶状况。无知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与思考。尽管他们依然保留了一颗善良的心,但善良无助于拯救平庸。

  美苏联合委员会正在上演一出自愚的悖论,那里呈现出“无知”的另一种形态。发现先进文明“林海星”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一番讨论后委员会做出了如下决定:前“均等号”宇航员不得返回地球,他们是地球文明不欢迎的人;向林海星的人宣布,拒绝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因为这不符合当前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经验;警告原宇航员及外星人,不得进入地球外围空间;立刻实施代号为“环”的宇宙行动,用火箭与核激光武器击毁任何敢于靠近地球周围空间的物体。

  艾特玛托夫形容道,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世界意识的崩溃”。这揭示了一个恐怖又现实的状况:无知成为了构建社会的核心。愚弄居民,让他们放弃探索其他世界的可能性,借此将居民束缚在地球上,服务于强加的“星球意识”。

  同时,美苏委员会的人也是无知的,他们“拒绝揭晓”。两个前宇航员发来的“宇宙最先进文明”的报告引起了极大恐慌,这意味着地球公民一旦知晓这个情况,他们对未来社会的发展不再受到控制,人们可以通过自己对另一个星球的观察得出理想结论。依靠封锁信息,委员会的人将所有关于未来发展的可能性限定为地球上的可能性和历史经验,地球也从一颗宇宙中的行星变成了由权力机构所操纵的牢笼。星球是如此,国家也是如此,艾特玛托夫借此对美苏政府进行了尖锐的讽刺。

  骆驼与歌手

  拒绝理解他人的另一种愚蠢

  如果只是对国家机器的讽刺,《一日长于百年》不足以成为一部高容量的作品。除了现实与未来,作者通过神话、宗教与现实的交错,描绘人性深处的另一种无知。草原上,主人公叶吉盖开始回忆自己与卡赞加普之间的故事,同时想起曾经听过的历史传说。小说中第一个出现的传说可以概括为“曼库特故事”:传说柔然人侵占草原后,会把俘虏的头发剃个精光,然后把黏糊糊的骆驼皮粘在脑袋上,让他们变成失去记忆的曼库特——“他被强行剥夺了记忆,因此他就特别值钱”“一句话,曼库特不知道自己是个人。由于他没有‘我’的意识,曼库特从经济角度来看,具有一系列长处。曼库特相当于一个不会说话的牲口,因此就绝对地听话和可靠”。曼库特的塑造既是一个独立的传说,更是对生存者群像的缩写——在鲍兰雷-布兰内会让站工作的人、所有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却没有自我意识的人。

  艾特玛托夫描绘的另一个绝境在于,这些生存在草原上的、传说中的人们似乎没有彼此理解的可能。除了对“自我”无知,对于“他者”,人们也用无知的方式处理。在小说后面,叶吉盖回忆起他和骆驼的故事:有一天自家的骆驼发情了,跑到另一个村子和一群母骆驼混在一起,叶吉盖跑过去一顿皮鞭抽打,最后把制服的骆驼拉回了家。当他讲起这件事,卡赞加普却对他讲述另一个类似的民谣歌手的故事,传说有一位叫赖马雷的歌手,极具才华,头发花白时遇到了一位年轻女知音,两人真心相爱,却无法被族群理解。大家最后都称赖马雷为疯子,打骂他,最后像捆骆驼一样把他捆在白桦树上。

  就像叶吉盖看到发情的骆驼认为它犯了不被允许的疯病一样,追逐爱情的歌手赖马雷同样被村民们视为发疯的人;拒绝理解他人的行为,使得所有人的经验与思考都局限在一个僵化的体系中,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任何一只跳起来的骆驼都会被视为发疯而遭到鞭打。也许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但借助小说家的视角,将理解的视角扩大至宇宙之外,在一个更高的眼睛里,地球和林海星之间的隔阂,工作站居民和航空员的隔断、对发生事情的一无所知、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这一切不仅显得无知、可笑,而且正在走向一场悲哀。

  撰文/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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