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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弗:穿越废墟与迷津的艺术镜像

2018年03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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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天塔》,基弗。
《玛格丽特》,基弗,1981年。
《火与废墟:基弗艺术札记》
作者:林贤治
版本:武汉大学出版社 2018年1月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德国当代艺术家,新表现主义代表画家。作品主题晦涩而富含诗意,大量运用油彩、钢铁、铅、灰烬、感光乳剂、石头、树叶等材料,隐含一种饱含痛苦与追索意味的历史感。代表作有《圣像破坏之争》《铅铸图书馆》《玛格丽特》等作品。

  安塞姆·基弗是德国著名画家,是一位伟大的记忆者。他一直专注于表现德国的文化命运与纳粹遗产,常常被称为“德国罪行的考古学家”、“第三帝国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画界诗人”。基弗的作品,其画内画外的戏剧性冲突挑战着我们的智识和悟性,一种粗粝苍凉的诗歌精神与深刻审慎的历史与文化思考贯穿始终。

  林贤治先生的《火与废墟:基弗艺术札记》,以诗化的语言解析了基弗绘画技术语言的物质构成及其彼此之间饱含隐喻色彩与复杂精神的内在关联,进而将废墟美学的拷问机制渗入到纳粹时代的各个角落,使战后的幸存者能够带着深刻的存在之思,直面“一种地质学式的历史”,审视国家意识形态的黑暗与专制的血腥,穿越现实与价值混乱的迷津,从而走出废墟。

  对人类贫匮处境的揭示,诗者从未缺席

  二战之后,人类的良知或命运似乎仍处在一个被各种暴力与科技绑架的时代。面对历史之恶与时代大组织性的野蛮,面对乌合之众的沉沦和逍遥,哲人一直在反思、在批判,诗人和艺术家们也一直在追问、在忏悔、在表现,在他们的精神视野中,对于人类贫匮处境的深刻揭示,他们也从未缺席,无论是一战后T·S·艾略特的荒原感,还是二战后安塞姆·基弗的废墟艺术,都令人震撼地指证了人类现代史中那灾变发生的可怕路径。

  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的林贤治先生,曾目睹过无数政治运动,他对乌托邦与革命学说进行了不倦而深入的研究与思考。在广博而严谨的治学中,他不期与安塞姆·基弗那异端的艺术精神灵犀点通,产生了强烈共鸣。相较于他的大量人文思想研究性作品,这部释读基弗艺术的长篇札记《火与废墟》,是他带着一种少有的心灵激情,将学术性的开敞冥思与诗性的严峻高蹈紧密融合的语言结晶。

  他的笔触是冷峻的、雄辩的,也是动情的,有温度的,他像一个灵魂的探险者,携带着感光自如的广角镜,一步步潜入基弗的画像迷宫,又破解着这个迷宫。这是困难的,因为对基弗艺术的解读或阐释是一种跨界的、极易在其魅惑多变的风景中迷失思想踪迹的精神之旅,这需要一双通灵的眼睛,也需要一对特别惊警的、善于倾听的耳朵。但林贤治先生以一个考古学家的耐心和一个诗者的激情与智慧,对基弗的艺术生涯和重要作品进行了结构化的诗性追述与梳理,及深入制度与人性肌理的剖析。基弗作为一个勤谨地表现德国现当代敏感政治主题与时代晦暗症结的世界级艺术家,其作品的政治性、诗意、社会责任与宗教气质对林贤治先生来说,也许特别具有比照、启发的意义,自然也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火与废墟》是一部对基弗艺术精神的诗化评传。林贤治先生的诗性叙事打开了一扇基弗艺术的玄妙之门,其丰赡的语言与基弗幽邃的构图产生了一种紧密的互文关系。基弗对大屠杀场景碎片的钩沉记忆,对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观念性反思,对蒙难的所多玛城禁律的诘问,使易感的诗人对政治与语言的伦理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正义之舟渐次抛锚的地点,在海德格尔都已迷失、打折的那些存在与时间,我们应该审慎地回望来路,跟上艺术家与诗者前行的节奏。

  历史的内脏在烫伤的书页间错动

  基弗的作品勇于直面德国现代历史的灾难性记忆,充满了政治反思与见证的色彩。基弗自己认为,他的艺术是一种世界性的工作,其政治性意义仅是“唤醒记忆”与“改造自己”,“不是为了改造政治”。基弗的一些还原纳粹历史场景的异端实验性作品,曾经在欧洲艺术界产生了伦理认识上的争议,但基弗为自己辩护说:“我的作品绝无纳粹思想”,他说,他之所以要再现历史,是为了“对他们重新度量,是为了更透彻地理解人类疯狂的内在顽疾”。

  他在沉重的物质材料中寻找着抽象与精神性的东西,一边解构着历史,一边在价值的矛盾中缝合思想与宗教的复杂观念。他描画变形向日葵垂拂下的横陈者、濒死者,画下梦见星星坠落的酣睡人,画下飞机(鹰)与巨蛇在黑暗的云杉林里挣扎,以此追踪那些无处引渡的飞翔的重力。在集装箱与混凝土之间,那些液态样的铅如钝痛的历史在烫伤的书页间错动,我们只能屏住呼吸、充满畏惧地靠近它们。

  基弗勾画布置的那些木质塔楼,金字塔,星座,陨落的星星,天梯,洞窟,炽燃的密林等等——这都是另一种通天塔的重建吗?如果带着狐疑的目光观看基弗的《七重天宫的塔》的复式空间构筑,还有飘挂着天使空裙序列的悬梯,我们会诘问——这些由基弗苦心建构的变形居所与诡谲观念,在皱缩的时光中都葆有继续挺立的根据和力量吗?这一种由二手起重机打捞的存在,是否能够继续平衡或寄寓人类最后的渴望或信仰?

  当代绘画已经无法再次逃向自然。艺术家眼中的自然,被物质之灵所充满的自然,原本是一座神殿。应该说,人类在建构实存而广大的屋宇之时,也同步虚构着人类精神迷幻的图景。上帝失踪以后,自然的神殿也随之倒塌,撒旦在二十世纪不断出没,在自然和人的内心制造了各种各样的废墟。基弗的“残余美学”抓住了这个时代的痼疾,其空间装置艺术将已受难的自然剧烈变形,转换为非人间自然物的另类综合场景,过往的风景与新的时间在喑哑的抽搐中破碎了,自然人、遵循神的意志的人在其中无从安置,与历史一道,他们已退化为一种扭曲的影子或观念,各自隐匿于无机物主宰的废墟或灰烬之中。

  我们沮丧却不能逃离这样的处境——人类的居所、行动及其言语、图像已经没有了可延续、可伸展的未来,目击我们置身其中的城市废墟与心灵废墟的诸多片段,我们感到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慰藉的——这应该也是基弗和林贤治所深为忧虑的。

  我想,他们都从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中找寻到一种痛苦的呼应或见证,他们也从策兰的语言矿床的炼金韵律中,谛听到了一种无解的或绝望的愁思与回声。基弗献给策兰的大量画作及装置作品,浸透了策兰的语言底色和精神元素,也正贯穿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铅灰,不停地在基弗的画作与策兰诗歌的语词中弥散,并把他们对人类、对犹太人悲剧性命运的忧思与祈祷紧紧缠裹在一起。

  只有艺术家和诗人会独留岸上

  无论现实是荒原、废墟,还是灰烬,对抱有宗教情怀的艺术家和诗人来说,一种祈祷的、自我救赎性的工作不会中止,他们在内心依然会暗自叨念——那种绝境般的、非人的存在状态,应该不会是精神的热寂之所和死亡的绝壁,它们应该会孕育一次重生,以使他们完成一次内在的穿越。这也是他们躲在各自的角落,对质于各自的时代,默默操持着自己耽爱的语言材料,始终不渝地建构各自的艺术空间的最后信念和依据。因为他们的全部身心早已被艺术和良知所占领——那是审美的地区,一种高于大地和人类的纯粹之神明,总会在危机的时刻对他们的灵魂发出必要的指令。

  事实上,基弗对充满废墟的时代境况并非全然悲观。他说,废墟中“有巨大的财富,有丰富的物质,有丰富的可能性……废墟与自然一样富饶充盈。废墟本身就是真正的奢华。”我祈望,废墟作为一种现代化的普遍伤口,也许真的会孕育出另一次生机,也会迎接一种新的治疗。基弗对他所迷恋的废墟与毁灭主题的加工,使我不得不反复凝神注目那些从废墟中升起的草叶和星辰——那是一种新的希望与可能性?如“蕨类的秘密”依然会在湮没中升起,沉落,再升起?

  基弗觉得艺术犹未没落,或者说将落未落,“世界在诗歌中”(基弗),艺术和诗歌似乎还有一丝力量去抵抗废墟对人类仅存的一些伟大精神或实存的消解。林贤治先生在《火与废墟》中好像也在对我们说:废墟与灰烬都是黑暗的表象,没有谁能够背叛时间的法则,在世界的尽头,也许只有艺术家和诗人会手握破镜,独留岸上……

  而我们的问题是,基弗艺术那“解蔽”的神秘化,即使扩展了我们内心的自由,但并不能使我们规避荒谬而无情的公共现实。我们已经听到一种“数码集中营”(基弗)时代那加速到来的脚步声了,应该说,一种新的废墟我们已无法拒绝,它已岿然矗立在那里,我们要么穿越,要么没落!也许,我们只能在更深的屈辱与恐惧中,心系并远握这些诗者,低咏或抚触那些风中的诗句,那些多变的图像!

  □野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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