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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国家,它的名字叫南斯拉夫。在1992年2月,这个国家行将解体的前夕,一位电影导演决定在他的故乡萨拉热窝举办一场电影节。
这人叫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戛纳金棕榈奖影片《地下》的导演,同时也是摇滚乐手、动物园园长、疯癫的婚礼司仪、马拉多纳死忠粉、敢跟铁托手枪决斗的男人。
疯狂 邀约翰尼·德普一起,在故乡办电影节
在一个马上就要打仗的地方办电影节,这人的脑筋显然不太正常,于是他找来一个和他差不多疯的家伙来帮忙。他就是约翰尼·德普,人见人爱的杰克·斯派洛船长——当然,那时距离他踏上黑珍珠号的甲板还有好几年。库斯图里卡在美国拍摄《亚利桑那之梦》的时候,和作为主演的德普结下了深厚友谊。在库导看来,除了讲着肯塔基口音的英语,德普和他家乡的茨冈人简直一模一样。
二月的萨拉热窝,冷空气和战争的阴霾使德普得了重感冒。尽管如此,两人还是造访了当地特色的咖啡馆,和军火贩子打交道,一边听娄·里德的专辑一边阅读诺贝尔奖作家安德里奇的小说。德普靠库导的母亲近乎巫术的偏方治好了感冒,在库导儿时住过的房子里睡了一夜。后来那座小屋在战争中被摧毁,库斯图里卡想起,德普竟然成了最后一个在那里睡过觉的人,不由得感慨万千。电影节当然没有办成,但库斯图里卡用笔记录了这位好莱坞巨星造访东欧小国的奇妙经历,和他的电影镜头一样绚烂、幽默、充满惊喜——而这只是他的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精彩篇章其中的一段而已。
“1961年,尤里·加加林飞上了太空,而我踏上了去学校的路。”自传里,库斯图里卡这样开始了他的童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电影《爸爸去出差》里面的场景:青灰色的铺石路上,小埃米尔背着书包蹦跳着,高音喇叭播放着富有时代气息的进行曲……
小埃米尔的父亲是信息部的高官。在库斯图里卡印象中,爸爸总是不分昼夜地高谈理想,为此没少惹妈妈生气。靠他的帮助,库斯图里卡得以早早进入电影圈——他首次触电就是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跑龙套——还能去东欧文化中心布拉格的电影学院深造。
中国人喜欢拿姜文与库斯图里卡相比,即使姜文从来没承认过自己喜欢他,但没人能否认二者之间的相似。如果说库斯图里卡的出身相当于北京的大院子弟,那他的童年玩伴,那些热衷于抽烟喝酒、踢球泡妞的茨冈野孩子,就和我们这里的京城顽主没什么区别。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处女作《你还记得多利贝尔吗》和《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此相像——尽管地理位置相隔几千公里,却分享着相同的记忆养料,仿佛一对出生时被迫分开的孪生兄弟。
对于这位作家以及两位导演,“狂欢”一词也都恰好能概括他们喧闹、奔放的风格。当时社会创造出的那个秩序失范,同时充满理想光辉的世界,就如一场巨大的狂欢节,他们可以沉浸在这种气氛中,同时又不被残酷的现实伤得太狠。这种情绪影响了他们的创作,也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热爱 在爱情与电影间,选择爱情
库斯图里卡说,他本来打算出一本常规的自传,但写着写着就变成了一部关于自己的小说。我觉得这是对劲的:只是老老实实地陈述事实,不用到夸张和隐喻,那老库就不是老库了。
书中最富小说色彩的是这么一段情节:年轻的库斯图里卡在布拉格求学期间,陷入了与两个女孩的爱情纠葛中。一个是家乡的女孩,被当地小流氓称为“萨拉热窝的珍珠”;另一个是匈牙利姑娘,外表清纯却工于心计。库斯图里卡为两个姑娘两地奔波,心力憔悴,浑浑噩噩。更糟的是,第三个“情人”插了进来,搅得库导心乱如麻——费里尼的新片《阿玛柯德》。
库斯图里卡热爱费里尼。就算不爱,作为电影学院的学生,不看这位大师的作品也算是罪过了。年轻的库导看了三遍《阿玛柯德》,不是因为他喜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因为每次电影刚开头,他就像中了邪一样睡着了。顶着同学们鄙视的目光,库斯图里卡苦苦思索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是爱情的魔力掩盖了费里尼的魅力。当爱情和电影同时出现在生活里时,他本能地选择了前者。最终他选择了家乡的姑娘,向她求婚成功。两人携手进入电影院,第四次观看《阿玛柯德》时,奇迹发生了,他再也没有睡着。“我一边看着电影,一边握着马娅的手,好像坐在飞机上,在这部杰作面前惊得说不出话来。”
作为一名伟大的导演,库斯图里卡热爱电影,同时他也热爱音乐,热爱足球,热爱小动物,为此甚至拥有一个动物园。他热爱建筑,用拍电影赚的钱在山上建了一座小村庄,还建了一座小城,致敬他崇拜的作家安德里奇的小说《德里纳河上的桥》。在这所有的热爱中,他最爱的是生活本身,永不厌倦。这样一个人,拍出一部取名叫《生命是个奇迹》的电影是件毫不奇怪的事。至于他在戛纳颁奖晚宴上自称是狄俄尼索斯之子,就更加不足为奇了。
恐惧 死亡不是该有的结局
库斯图里卡所有电影当中,《地下》被公认为是巅峰之作。人们都为其中绝妙的政治隐喻所折服。库导说自己并不热衷政治。但在巴尔干,政治早晚要找上每一个人,询问你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命令你该记住什么,又该遗忘什么。
在库斯图里卡的前半生,他是铁托庇护下长大的孩子。那时铁托成为了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词。男孩们夸奖一个女孩,会说她“像铁托一样漂亮”;足球场上进了个球,人们会说:“好球!像铁托一样棒!”就连小库斯图里卡都决定将他的初恋对象称作“铁托”。
铁托死后,库斯图里卡决定拍摄《爸爸去出差》,反映当时受迫害的不同政见者的遭遇,依旧受到了当局的百般阻挠。在自传中,库导花大篇幅原封不动地记录了宣传部门对剧本提出的修改意见。
无论如何,铁托在维系南斯拉夫各民族团结的苦心众人皆知。他死后,局势犹如地质灾难般崩溃了。安德里奇说,在南斯拉夫,人们的爱很遥远,恨却在这儿。库斯图里卡这样向约翰尼·德普解释这句话——这里的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于是留给邻居的就只剩下了仇恨。库导想,这样的解释或许能让这个美国人理解安德里奇是多么伟大的作家,也能让他明白为什么有人如此恨他,以至于在他死后多年还要在想象中给他施行土耳其桩刑——用一根羽毛笔从下往上捅穿他——这是他们两人在内战前夕一份萨拉热窝杂志上看到的漫画。德普被吓得够呛,而库斯图里卡感到的是深深的悲哀。
库导给自传的序言取了一个题目:绝不向遗忘屈服。他说,人靠遗忘勉强活着,尤其是经历了政治和战争洗礼的人,但生活要求我们记住真相。《地下》的结尾,主人公对背叛过他的朋友说“我能原谅,但不能忘记”。在这之后,哪怕脚下的土地漂泊无依,生活的庆典依旧要永远继续下去。
战争过后,库斯图里卡有一段时间远离故土。坊间盛传他与米洛舍维奇过从甚密,诸如此类的攻击令他很受伤。为了证明他对家乡的热爱,也为了逃避现实,他花大精力投入到心中的乌托邦“木头村”的建造中,后来甚至住在了里面。
在自传的最后,面对母亲“你属于谁”的追问,他想起了父亲曾经说的那句话: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那时在他少年时期,一个邻居的去世让小埃米尔初次认识了死亡。那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怕老婆怕到可笑的地步,最后死在酒瓶子里。对于善良的小埃米尔,即使对这样一个渣滓般的人物,死亡都不是该有的结局。是父亲这句天才的箴言消除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使他拥有了这样的信念:生活大于一切,自然也大于死亡。库导今年已64岁了,然而有理由相信他将继续像他的电影一样喧闹、欢乐下去。或许对于他,“谣言”永远不会有被证实的一天。
□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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