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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国文学大量译介的今天,我们很难找出几个能够读一页句子就能猜到作者是谁的人——无论交由谁来翻译。村上的人物,情节,隐喻和叙述的形式,都具有强烈的个人标记。这是他作为小说家的成功之处,但也极有可能成为他走不出去的高墙。
1 于是,常见的车子又停了下来
《刺杀骑士团长》开头第一段便进入了典型的村上春树式情景:“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重的语气开口道。毫无征兆,生活就此停滞,原先的秩序不复存在。这和村上的其他小说,如《1Q84》中意外堵塞在高速路上的青豆,《奇鸟行状录》开头突然从家里失踪的猫,《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主人公在生日过后考虑自杀如出一辙。从生活中的意外起笔成为村上的特定风格,由此他创造出了一批“村上式人物”。
虚构与幻想性是最能体现一个作家才华的地方,但相比于其他作家,村上的故事总是起笔于生活中常见的小意外。他不会完全架空或重构一个世界,也不会用巨大的荒诞来切入一个故事,每次从一开始,村上春树的故事就摇摆于读者的心理之间,离婚,堵车,丢失的猫,死去的前女友……这类事情似乎总是有可能发生,而在小说开始写下的一切停顿,都是进入另一种可能性的入口。其运作模式,就像一台被积年累月的油污堵塞了车子的发动机,在路上抛了锚,主人公不得不开门走出来,或尝试另一种路线,或去修复破损的油箱。在这种氛围下,村上创作的主要人物也都有了如下特性:事业不顺,性格上存在缺陷,遭遇过重大变故,情感破碎。这也进而构成了村上小说的问题:他从来没有创造过一个独立的、具有鲜明特色的人物。虽然在现代小说创作中,这已不再是主要任务,但数量众多的村上作品将这个问题不断放大。在读过十本村上的作品后,人们就会发现,与其说他们是不同的人,不如说只是不同的名字。
女性人物的特征大量重合,而且总是用敞开性的方式应对世界;男性角色总是处于脆弱和秘密的边缘,趋于保守;而第一人称的“我”在每本书中更难以区分,“我”看上去就像福尔摩斯身边的华生,一个单纯做笔记的记录员。《刺杀骑士团长》中,在空气中出现的骑士团长说自己不过是“理念”,根据不同的人变化成不同的形状。这同样适用于村上笔下的其他人物——村上的理念集成,根据不同书目变成不同的名字。
然而,提到村上笔下的人物,即使他们个性模糊难辨,有心的读者仍然可以清晰地记起他们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我”,但不再是像描述哈姆雷特、冈察洛夫或亚哈船长这种内在的人格区分法,而是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无论这些人的脸多么相似,在村上笔下,他们衍生的故事却都独一无二。这也是村上无法否认的艺术亮点:他的确是一位爵士乐风格的叙事大师。
2 唱片自由转动却从不更换曲目
谈及创作过程,村上说道:“当我开始写一篇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一张蓝图,我是边写边等待故事的出现”。正如他喜爱的爵士乐一样,带有浓厚的即兴演奏成分。这种写法并非独一无二,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也是如此,每天坐在咖啡馆里用永远不知道下文的方式写作。自由构造故事的背后还有更多因素支撑着村上的魅力——语言和叙事方式。
受冷硬派侦探小说影响的村上春树一直尽力用简单的语言去讲故事。在中国,即使林少华的译文被指责过于华丽、散文化、不符合村上口语体的特征,但林少华翻译的村上作品依然直白易懂。另外,村上的叙事也与他的“可能性世界”的复杂度成反比,他几乎没有使用过线性叙事之外的第二种方法。《1Q84》中,他描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新作《刺杀骑士团长》中,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雨田具彦兄弟的战争经历,地洞,现实世界等几个空间交错影响,但村上一直坚持用从头到尾的线性叙事来完成整个故事,避免艺术上的跳跃。这也是他的故事在“空洞或晦涩”的争论外,总能吸引人读完的原因所在。《海边的卡夫卡》虽使用了支线,但也并非像君特·格拉斯的《母鼠》完成六个独立叙事。在村上小说的最后,故事们总能合并到一起。其尴尬之处在于,村上很会写故事,却没有在叙事艺术上做出突破性的创造,人物各具特色,但他们自身又十分脆弱,脱离故事便是一盘散沙。
冷硬派小说给村上的另一个影响,就是让他的小说总是拥有悬念。《奇鸟行状录》中的猫去了何处,《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主人公也从事着寻找丢失猫咪的工作,以及《寻羊冒险记》中破获的组织秘密,《舞!舞!舞!》中的凶手是谁等等。对大众读者来说,有悬念的故事是吸引他们读下去的一个要素,况且村上在故事中给出的“线索”又那么令人不可思议,一个钥匙扣,棒球,一口井,一个头骨,都能成为解决谜团的关键。因此在小说类型中,村上作品属于那种无法反复咀嚼的一种,第一遍的阅读刺激永远最打动人。
这次在新作《刺杀骑士团长》中,旧作线索的重复使用就让村上的故事在新鲜感上打了折扣。相信熟悉村上的读者一定能从新作宅院后面的洞口,联想到《奇鸟行状录》中的深井,从梦中做爱、怀孕的情节联想到《1Q84》的青豆,刺杀骑士团长也与刺杀老大哥深田保颇有相似之处,两个人物主动求死的强调都极为相似。这本酝酿多年的小说似乎暗示着村上的创作危机——他正渐渐走向重复的套路。
3 在“这里”和“那里”间走来走去
关于村上的写作,有人将之归结为后现代风格。虽然他绝非后现代作家,但他与其他后现代作家也有着些许共性:其他后现代作家套用的是某个西方古典叙事,例如奥德修斯模式、堂·吉诃德模式等等;而村上春树沿用的则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模式,从一个洞口穿入,进入另一个平行的非现实世界。
这里和那里,身内和身外,理念和形体,无法连接的二者,这种对立构成法是村上小说的唯一哲学观,他也借此创造出了“空气蛹”,被一颗子弹击中而裂成两半的“子体”和“母体”,以及“羊男”等隐喻。村上在他的故事中要解决的便是,让这些无法连接的东西重新连接起来,以此完成他的创作追求——“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就是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上水面,沐浴光照……我坚信这才是故事的使命。为了这个目的,我们日复一日真诚地制造虚构。”
为了在小说中重新修复诸多灵魂破碎的链条,村上的每一部小说里几乎都会冒出“经纪人”这个身份。与渺小灰暗的主人公不同,经纪人们事业有成,但个性特征几乎空白,以闯入者的身份推动小说发展。新作中的免色、无面人,《寻羊冒险记》中的递出空白名片不知身份的委托者、《1Q84》的牛河、从未出现真面目的NHK收款员,以及某个神秘人物的存在与死亡,这些“经纪人”都起着共同的作用:帮助断裂的二者重新连为一体。重新融合的,可能是青豆和天吾这样的爱情,也可能是某个人分裂的自我。
同时,村上的作品也拥有极大的容量,与其说他的作品深邃或晦涩,不如说他能让各种元素在同一部小说中并存,让维瓦尔第和摇滚乐并存,让凌乱的生活和希望并存。这些都在一个村上式的奇幻世界里发生。至于那个世界之外的现实问题,如《寻羊冒险记》所涉及的日本盲目现代化,《奇鸟行状录》中的诺门坎战役,新作的纳粹暴行和中日战争,在村上笔下都仅是多米诺骨牌的一环,是需要修复的记忆链,却从来没有成为他任何小说的内核。当然,村上也写过非虚构的《地下》之类的作品,但村上最吸引我们的必然是他每天都真诚地虚构的那个东西,这也是我们在他不变的风格——或套路中所一直期待的。一旦丧失了这种期待,村上的作品便索然无味。
撰文/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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