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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中,主要人物几乎都是女性,男性和父辈很少出现。后者似乎对她少有吸引力。而在新书《岩石堡风景》中,艾丽丝·门罗将苏格兰的祖辈们作为一串主要人物,通过遗留的日记、书信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完成了一部家族史作品。这不仅追溯了新大陆文化史与家族遗传的脉络,也呈现了艾丽丝·门罗小说中的隐性基因。那些沉寂在墓地中的“曾曾曾祖父”身上,到底有什么触动她的故事?在家族史的书写中她又看到了什么?在书中出现的几个“曾曾曾祖母”形象证明,这仍是一本艾丽丝·门罗风格十足的小说——而非传记。
1 艾丽丝·门罗的家族起源
能提供给门罗撰写《岩石堡风景》的资料并不多。为了查找资料,她跑回苏格兰住了几个月,在公共图书馆的地方志中查找“莱德劳们”的信息。但最后呈现在书中能称为准确一手资料的东西,也只有几块埃特里克的墓碑、沃尔特的航海日记和书信,以及老詹姆斯曾在美国报纸上发表过的几篇文章。
门罗找到的最早祖先名为威廉·莱德劳,他出生于17世纪末,人称“威尔·奥法普”。遥远的时光让这位祖先的经历充满神秘,墓碑铭文“他以善于奔跑,身手敏捷,体魄健壮著称,当代无出其右”让门罗在这位苏格兰牧羊人身上赋予了浪漫的幻想,再加上这句铭文本身就是威廉的作家外孙写下的,二者合一,使得这个人成为了“可以算是不列颠群岛上最后一个创造了神话的普通人”。
这种情绪渐渐变成一种史诗情结,门罗没有按照资料和事实塑造一批有板有眼的苏格兰小人物,而是把他们的生命放置在从苏格兰迁徙至北美新大陆的历史背景中,并且通过幻想让那些消失在残章中的祖辈经历具有丰富的故事性。“书中那也许可以被称为家族历史的部分虽然被扩张为小说,但又始终待在历史叙事的框架之内。经过如此这般的发展之后,两股溪流靠得越来越近,最终似乎汇入了同一河床之中。”门罗在序言中写道。
第一部分“穷乡僻壤”,门罗在祖辈们从苏格兰迁徙到北美的历程耗费较多笔墨。迁徙的故事从1818年6月4日停泊在雷斯港的一艘客轮上开始。那一天,门罗的曾曾曾祖父詹姆斯·莱德劳带上儿子安德鲁、沃尔特,长女玛丽等人开始航行。旅途并不令人愉快,安德鲁的儿子小詹姆斯总是不安分地搞出状况,老詹姆斯则在甲板上向其他乘客夸口祖先在苏格兰埃特里克山谷的辉煌经历。这场航行,老詹姆斯的儿子,离家出走的威廉·莱德劳没有参加,他就是门罗的曾曾祖父。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基因在漫长的遗传过程中会携带多少思想的成分,但相比船上一行人,门罗显然从这个离家出走的曾曾祖父身上继承了更多。
2 从曾曾祖父继承的自由与叛逆
门罗短篇小说中的人物都集中于小镇女性,她们卑微,渺小,痛苦地在绞刑架上跳舞,外部生活或不可抵抗的命运使得她们在黑暗的挣扎中获取尽可能的自由。无论如何,门罗小说中的女性总能把绞刑架上的命运扭转成自己的命运,这是门罗小说中蕴藏的一种魔力,尽管有时她们的行为看起来有点邪魅。“自由”是门罗在文学中追逐的一个主题,在不同作品中这个主题变成了不同女性心理成长的过程。
门罗的曾曾祖父威廉·莱德劳也是一个富有自由基因的人。家人们还待在苏格兰山谷时,他就已经选择逃离,从家中出走,家族保守呆滞的气氛让他无法忍受。“让威廉倍感压力的是家乡人的贫穷和无知。在他看来,埃特里克山谷人之所以贫穷是因为他们过于随性;他们不仅无知,而且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威廉是个有现代意识的人”。在《岩石堡风景》中,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现代意识”是门罗希望突显在自己体内的部分,因此她在描写的时候在不少祖辈身上赋予了“现代意识”这个色彩。
而在那艘于1818年驶向北美的客轮上,老詹姆斯和家人们的形象也与“拓荒者”贴切。他们对新生活抱有毫无内容的期待,如威廉所言,他们对新的大陆一无所知。书名中的岩石堡,是老詹姆斯曾经带儿子安德鲁去眺望海峡的地方,在巨大的石头墙上面,老詹姆斯不断给儿子讲起美国:“那就是美国的海岸。那里是一片乐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产,连乞丐都坐着马车四处乞讨。”实际上,那只是苏格兰的另一座港口。根据沃尔特的航海记载,在海上颠簸了两个多月,一家人才抵达美国。那之后,莱德劳们还要重新面对这个新世界,包括他们的生活习惯、苏格兰口音、宗教以及种族问题。在之后一个“婴儿失窃”的故事中,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安德鲁所代表的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歧视。不过门罗没有继续对这个历史框架进行更多挖掘,她的重点一直都是在框架里生活的人。在这个家族史的片段式呈现中,门罗也描写了几个女性的先祖,她们的经历从心理模式上来说几乎与门罗短篇里寻找自由的现代女性没有什么区别;而家族史中的男性则略有不同。
3 莱德劳们都有将生活变成故事的欲望
追溯家族史并不是门罗一个人的工作。早在她小时候,爱读书的父亲就写了一本回忆散文《祖父们》记录父辈的生活。据门罗所说,她的父亲将一些散文发展成了短篇小说发表,这大概是门罗从父辈那里继承到的另一个基因,和在1861年的客轮上对着陌生乘客聊起祖先生活的老詹姆斯·莱德劳一样,莱德劳家族的人总有一种把自己生活变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欲望,门罗也是如此,只是她在《快乐影子之舞》《逃离》《我年轻时的朋友》等小说中讲的不再是祖母们的故事,而是她记忆里那些遥远朋友的故事,或者由自身心灵变形而成的现代女性。
在门罗的其余短篇中,那些出现在女性人物身边的男性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的人物,不如说是围绕着女性人物的影子,他们看上去粗鲁、愚昧、蛮横,并且将自己的阴影投射在那些女人身上,形成“地下室女性”的群像。她并不是一个阿特伍德那样的女性主义作者,很少将矛盾设置在男性和女性之间,而是将矛盾的发条拧紧后放置在女性人物的内心。那些小说里更多是一种共性,无论是男读者还是女读者都能在“地下室女性”中找到共鸣的触点。他们的关系就像物体和影子,无论逃离得多远,总不会彻底分开。
在《岩石堡风景》这本家族史小说中,在历史资料之外补充的故事中,门罗延续了自己虚构的特色。船上的戏剧性情节和后来玛丽丢失婴儿的经历基本可以肯定是门罗的虚构,在这些段落里,能明显感受到门罗给这些女性祖先附加的心理活动,她似乎以在场的方式目睹了一切,并把每种心理变化都描绘出来。而短篇《逃离》《你以为你是谁?》中的几个男性,都更像是会动的雕像,门罗极少和他们的心理产生交流,她只是描写他们的动作、话语、行为。在这种对比下,即使她写下的是一本家族史小说,一本男性必然留下更多痕迹的历史资料,但在全书的前半部分中,故事性最丰富的人物还是角落里的女性。后半部分讲述自己童年经历的时候,这个风格更是显露无疑。
“将自己的生活变成故事并且讲给别人听的欲望”,这是门罗从莱德劳祖先们继承到的基因血液。她是个会发出自己声音的人,她的声音就是故事本身。这种讲述的欲望包裹着门罗,让她把自己的心灵融合在人物的心理活动中,而选择女性人物便成为最恰当也最自然的形式。
至于男性、祖辈、家族历史,门罗则选择了静观。我们可以想象门罗在面对一块块墓碑时,内心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即使有大量的文字资料,她也不能更深地理解他们,而玛丽等人却立刻引起了她的共鸣。
在第一部的最后,门罗写道:“我以为这样的场景是一个完美的收束:两位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头顶上是曾经为祖辈们遮过风挡过雨的大树。一个小男孩,充满好奇但又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听老人们用他们的童年方言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老人们在长大成人后抛弃了自己的语言,于是他们的后代再也无法懂得他们。”
这是门罗与祖辈们的关系,也是她与这个绵延于历史中的世界的关系。她的文学语言不再去涉足她理解之外的东西,唯有她自己的影子,在人物的散射中变形,一圈圈跳舞。
撰文/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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