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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博士”的最后人生

武汉一研究生坠亡,家属称他长期给导师送饭按摩,承受“精神摧残”;涉事导师则称学生心理有问题

2018年04月04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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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崇园宿舍楼,他从楼顶天台坠亡。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摄
王攀让陶崇园称呼自己为“爸爸”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陶崇园本科毕业时,王攀实验室部分成员合影(第一排左五为陶崇园,第二排右四为王攀)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摄

  3月26日7时28分,陶崇园从五层宿舍楼顶的天台坠亡。警方调查结论为高坠死亡,排除他杀,不予立案。

  坠亡者为武汉理工大学三年级的研究生,距离他26岁的生日只有两天。事发前,他曾向家人抱怨研究生导师王攀对他各种控制,令他困扰。

  事发后,家属在陶崇园的电脑中发现了一个名为“2018毕业资料”的文件夹,里面保留了自2017年10月以来所有与王攀有关的聊天记录和邮件往来。陶崇园姐姐陶敏发微博称,陶崇园多年以来承受着导师王攀的“精神摧残”,并将自杀原因指向他。

  王攀对陶敏的指控,称均不属实。他表示,自己确实把陶崇园当成入门弟子培养,对他期望值很高,压了不少担子。

  记者近日走访陶崇园的同学以及王攀的学生,试图还原师生二人之间到底存在一种怎样的关系;以及一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又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忍忍吧,再挺几个月就过去了”

  3月26日凌晨2点,一个电话打乱了任霞和全家人的生活。

  电话那头,儿子陶崇园说身体不舒服,“头胀,喘不过气,脑子里一直在思考问题,睡不着。”任霞问不出究竟,起身准备穿衣服,想去学校看看他。几分钟后,儿子又打回来告诉她不用来,“明早再说”。

  陶崇园的宿舍里,刘兵(化名)听到这几通电话,觉得有点奇怪,“有病看病就好了,干吗打给妈妈,又说别担心。”随后,他听到陶崇园又打给了导师王攀,也说身体不舒服。

  通话过程中,宿舍室友都醒了。王攀和陶崇园室友也讲了几句,让室友打120带陶崇园去医院,“多看着点他。”三个室友穿好衣服起身,叫了车。陶崇园忽然又说不去了,像小孩一样不愿下床,劝了几次也不听,也问不出到底怎么了。将近凌晨三点,大家陆续睡了。

  5点14分,一个室友起床发现陶没在床铺,打电话问他,他支支吾吾了一阵。大约10分钟后,他回宿舍了。吱呀的开门声,是迷迷糊糊的室友听到陶崇园的最后一个动静。再睁眼时,他们已经听到楼下任霞的号啕大哭。

  天刚亮,担心了一夜的任霞就出门了,去学校看儿子。任霞在华中师范大学的食堂做后勤,走到武汉理工大学大约20分钟。她一路上都在想,她和儿子有事一般通过微信交流,很少打电话,到底怎么了?

  6点20分左右,她在宿舍楼下见到了儿子,“脸色不是蛮好”,说了一句,“妈,来了”。

  任霞回忆,两人多数时间沉默,偶尔用家乡话聊几句。听儿子说心里烦,就带他去校门口吃早饭,“一碗热干面没吃完,就说吃不下了”。往回走的路上,陶崇园又说起导师王攀,“我感觉我要崩溃了,我不晓得怎样摆脱王老师。”

  任霞劝他,“再忍忍吧,能不翻脸就不翻脸,再挺几个月就过去了”。此前,陶崇园和母亲说起过导师王攀对他的各种要求,任霞都劝他忍。

  陶崇园回答,“妈,我的心情你不明白。”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任霞想拉住他,陶崇园没理会,径直往宿舍方向走,之后跑了起来。任霞跟在后面追。

  50岁的任霞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追不上前面的儿子。

  几分钟后,任霞追到男生宿舍楼的院门口,隐约听到有人喊“跳楼了”,灰色水泥地上,一双棕色鞋子让她瞬间慌乱,她挤过门禁冲进院子,儿子陶崇园趴在血泊之中。

  听到哭喊声的刘兵惊醒后,没敢探出窗看,心里隐约知道是他。

  事件发生后,通往天台的楼梯口已经上了锁,警方对家属称,在那里找到一件黑色外套和钥匙。经过调查,警方认定陶崇园为自杀身亡,不予立案。

  陶崇园自杀的前一天,根据多位同学回忆,他踢了一场球,聚餐后回到宿舍睡觉。晚饭时间出门,23点左右回到宿舍,中间的几个小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3月31日,陶崇园的宿舍还和往日一样,他床铺下的绿色塑料桶里堆满脏衣服,常穿的那件篮球衣搭在最外面。刘兵和另一个室友站在窗边,发了会呆。他们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刚读研时选宿舍的那天,为了抢这间屋子,既定时间9点半开始,陶崇园拉着他们8点半就赶到候选地点。

  “三层又朝南,窗户刚好有阳光。”陶崇园说。

  班主任的军事化作风

  2011年,19岁的陶崇园从武汉新洲区一所中学考入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对于经常考第一的他来说,只能算一次失败的高考。

  他大一就读的班级,班主任叫王攀。1971年出生的王攀2003年至2005年在武汉理工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现任校系统科学与工程研究中心副主任、控制与决策研究所所长。

  在同学李浩等人的印象里,王攀算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虽然不教课,但和学生走得很近。比如暑假时王攀让班委统计贫困生,对于贫困生回家的路费他给报销一半。对班委和单科第一的同学,尤其照顾。

  李浩说,陶崇园就是王老师最喜欢的那个类型:学习好,老实,人品好。晚自习上,陶崇园坐得笔直,刷刷写字。基本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尽管在学习上有足以骄傲的成绩,年年都拿奖学金,但陶崇园显得不太自信。

  李浩有一次和他聊起一位政界名人,陶崇园问那是谁,李浩随口说,“这你都不知道?”两人分开后,他收到陶崇园发来的信息,“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来自城市的李浩才意识到,这个人很认真,也许不该这么对他说话。

  他隐约知道陶崇园来自武汉城郊的农村,父亲在50公里外的老家养鱼,母亲在华中师范大学食堂工作。陶崇园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没有一样品牌货,很少用网络用语或表情包,平时和同学交流不多。

  王攀有一个实验室,名叫C&D,是“控制与决策”英文名称(control & decision)的缩写。这是一个自动化领域的术语,但“控制与决策”的这套理论不但应用在学术上,也经常被王攀挂在嘴边,教育大家时刻谨记,应用于生活。

  入实验室要“拜师门”,陶崇园成为第一批入选的本科生。李浩随后也加入了,“拜师”那天陶崇园带着他去。在王攀家里,他行了下跪礼和作揖礼,陶崇园站在一边。“他比你大,就叫哥哥吧。”王攀说。

  李浩觉得这些“还算正常”。另一名实验室的成员刘辰却不这么看,“我内心是很抗拒的,对自己亲爸也没跪过,心里觉得很别扭。”刘辰从一进校,就感受到王攀老师军事化的作风。

  生活中,他经常要求学生立正、转身、站军姿、做俯卧撑。他喜欢运动,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等都有规律地锻炼。他经常说自己“反应灵敏,运动能力、天赋强”,让大家多锻炼。叫学生名字的时候要喊“到!”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实验室QQ群里,对所有人都提这样的要求。

  不过,李浩和刘辰都承认,在照顾学生和花钱方面,“他很大方”。实验室的人几乎都给他带过饭,他会多给一些,算“跑腿费”。

  除了实验室,王攀还组建了一个足球队。高中时只打篮球不踢足球的陶崇园,被他拉进队里。

  在同学们眼里,比起刚入学时的内敛,陶崇园慢慢放开一些。球场上,他是中后卫,实验室里,他是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霸。他还受命为实验室管账。

  刘辰说,王攀为自己的实验室设置奖学金,但得奖的要贡献出一部分,毕业生也要回报实验室,“不是强制的,但大家基本都会给”。他还听陶崇园提起,得奖时王攀会多给他一些,再让他把多给的捐出来,“这是老师帮我树立威望”。

  任霞和丈夫都记得,本科期间,王老师对孩子很好,还托人往家里带过茶叶和水果,“别人都是给老师送东西,这个老师还给我们送东西。”

  “曲线救国”

  转折出现在2014年末。

  本科即将毕业,陶崇园申请了保送华中科技大学研究生,并得到该校一位导师的认可接收。

  多位同学记得,陶崇园十分想去,但王攀希望他留校,他不知如何拒绝。

  “对王老师总觉得有种压抑感。那种服从式的对话,不愿意也得愿意。”刘辰说。

  陶崇园最终还是留在本校。王攀成为他的研究生导师。

  陶崇园在写给华科导师的邮件中说:“我申请取消华中科技大学专业型硕士资格,一是答应过导师留在本校,二是与导师商量后有出国读博的可能。”2014年,王攀给他写了一份承诺,“优先推荐该同学赴美读博”。

  放弃了理想的学校,但陶崇园对出国读博士仍抱有很高的期待,可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顺利。

  2016年10月17日,他曾向一位学姐咨询,想找老师请教申请国家留学基金,王攀知道后很生气,用了“叛逃”这样的词。陶崇园想直接申请出国,而王攀希望他留在研究所读博,即使出国,也希望申请“联合培养”的学校。

  学姐鼓励他,尊重自己的选择,“我们都被他说过,不用在意”。

  在此后的一年里,陶崇园一直为出国读博努力。他的外号叫“陶博士”,在李浩眼里,他就是为博士而生的人。念大一时,李浩听到他讲梦话:“这一行乘以多少加上这一列……”他第一次知道有人做梦也想着线性代数。

  2017年入秋,进入研三的同学大多数为找工作而奔走。陶崇园不在其中,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读博士,包括他自己。

  九、十月份,陶崇园联系了几所国外院校的导师,其中一个曾是王攀的学生。这位导师与王攀沟通后表示,“我大概率不会接收,除非您同意。”

  王攀回答,“如果陶放弃武汉理工大学的硕士学位,则我无权做任何建议。”这份聊天记录也被陶崇园保存在了电脑里。

  聊天记录显示,与陶崇园交流时,王攀连问了两个问题,“你是否决定不在研究所读博?你是否愿意承担在对上一个问题回答‘是’后,研究所给你的相应系列反应?”

  陶崇园问,“王老师,我能当面和你谈一谈吗?”王攀说,不回答这两个问题,就没有谈的必要,“只需回答是或否”。

  两人并未就出国读博一事达成一致,王攀在聊天中明确表示不会推荐其出国,并让陶崇园“三天内离开实验室”。

  陶崇园暂时放弃了出国读博的计划,他对刘辰和李浩说,打算毕业工作一年,再考博士,那样就不需要导师签字。在武汉,他找到了一份年薪20万的工作。

  任霞也知道这件事,儿子告诉她,这是“曲线救国”。陶崇园最大的梦想,就是到高校当老师,他需要一份博士文凭。但他曾和同学说:“我是百般不愿意读他(王攀)的博士,读了我的人生就是他的了。”

  两个月前,陶崇园收到姐姐发来的一个链接,标题写着《寒门博士之死》,讲述了今年1月发生在西安交通大学一起和导师有关的博士自杀事件。他说,如果自己读了博士也是这个结局。

  一语成谶,只是,他还没等到考上博士的那一天。

  终于解脱了

  没有妥协的陶崇园被踢出了实验室的QQ群。

  2017年10月26日,王攀发出群公告:经研究,决定解除陶崇园同学实验室基金会秘书一职,因为他目前的道德水准已滑落道德底线以下。之后又发了一条,把“以下”改成了“附近”。刘辰说,估计王老师也觉得,陶崇园“道德水准在底线之下”,没人相信,不能服众。

  在学生们眼中,王攀几乎不坐公交车,如果去远处,就由一名学生开车接送,这个学生若不在,由陶崇园负责叫出租车。“6点15分、6点45分电话叫我起床!”“是!”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在师生之间。

  王攀有洁癖,很少碰纸币,掏钱给学生时,就拎起衣兜,“你自己拿。”李浩还给他修过运动鞋,开胶了,用502粘好。

  他一个人住在教职工宿舍,屋子刷的白墙,木地板上堆了些杂物。李浩去送饭时,只有他一人在家,“也没听人提起,屋里还住着什么人”。

  李浩说,王攀白天运动完之后,他要放松一下肌肉,就会找学生按摩。大多数人都很反感,偶尔轮到了去一两次,“主要是陶崇园去,王老师也看不上我们,觉得我们不够自律。”

  李浩第一次给他按摩是晚上八九点钟,“手掌拍拍后背,捶捶腿,按按腿”。旁边电视开着,他记得是一场体育比赛,边按王老师边问近况,说“谈谈心”。

  “按完他很客气地说,谢谢,然后我就走了。”

  被王攀“看不上”,同学们反而有些庆幸。每次约陶崇园吃饭,到了八九点钟他就得走,“谁都知道是去王老师家”。

  王攀曾多次要求陶崇园喊他“爸爸”,而王攀也常常称呼陶崇园“儿子”。根据聊天截图,王攀曾反复让陶崇园“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六个字。”而那六个字则是“爸我永远爱你”。

  陶崇园纵然极不情愿,也还是叫了。这件事直到两人聊天记录曝光,陶崇园身边的朋友才知道,觉得不可思议。

  他试图跳出王攀的圈子。被踢出群那天,他和一名同学说,看到“道德之光”、“弘扬”这样的词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现在终于解脱了。

  可此后的数月里,每晚十点多他还是会收到王攀发来的消息,找他“谈心”。两人言语间,陶崇园不像从前那么百依百顺,有时会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称“想休息了,望老师批准”。

  “我把过去的人生都理解了”

  3月22日中午,陶崇园又接到王攀发来的指令,“想吃华师的菜”。此前,他已经把饭费保管权交给另一名同学,并表示以后不再负责这个工作。

  中午12点左右,送饭时因为礼仪的问题又被说教。他在家庭群里抱怨:受不了了,送饭还要鞠躬致歉。

  他给王攀发了一条短信,“我冒着雨给您送了饭,我肚子饿的咕咕叫,我哪里想到别的什么,我只想赶紧回去吃饭,为何您要求这么高。”

  妈妈劝他能不翻脸就不翻脸,他说,“肯定不翻啊,我只是希望有我自己的空间,但我不希望和他走近,我承受不了了。”

  当天晚上,陶崇园与本科同学王元东约了晚饭,陶崇园没怎么吃,说不太舒服。他说自己最近在研究人性、哲学和水属性,觉得很好玩。

  王元东问起他和王攀的关系,他说“基本上搞定了”,不像平日提的那么多,倒是提起刚交上的女朋友,别人介绍的,还没见过面就在微信上确立了关系。

  饭后,他们去了学校的足球场。女足正在训练,陶崇园走过去,传授射门技术。王元东觉得他很反常,“这个人从不秀花哨”。

  3月24日,王元东收到陶崇园的微信:我把过去的人生都理解了。

  事件发生后,有人在QQ群和王攀公开对话:“您长期以来的压制,这确是事实,通过他家属提供的信息,也能看出他非常想要脱离您这里。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您,您应该站出来提供证据。”

  王攀在群里回复,“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可能是隐忍着和我装着很亲密,我和他很早就认了‘义父子’关系,对他期望值很高,压了不少担子。”但对于家属方面提出的不让毕业、主动保研退回、推荐读博不兑现三件事,他称均不属实,会拿出证据。

  王攀称他曾在与陶崇园交流时,指出他有抑郁症,并在研究所内部小范围通报,将他列为重点关注人员。陶敏觉得不可能,“陶崇园和每个人相处都很好,除了王攀”。

  在QQ群里,王攀说自己哭了两天,“你们公开哭,我只能偷偷哭。”对于这个回应,李浩觉得,“可信的是,他确实把陶崇园当成入门弟子培养,可悲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他记得王攀反复讲过自己读博的经历,由于和系主任有矛盾,发了十几篇论文仍不让毕业。答辩时,他把院长请过来,院长让大家说看法,没人吭声,院长说,我觉得不错,于是通过了。他教育我们,“遇到困难,要自己想办法,有实力才行。”

  4月1日,王攀的办公室大门紧锁,手机和座机均无人接听。对于家属的指控,校方回应称,已成立调查组正在调查。记者拨通自动化学院陈姓副院长的电话,他表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陶崇园离开的第七天,任霞一脸倦容地斜靠在床上。丈夫坐在旁边,多数时间沉默不语。他们的儿子就躺在300米外的殡仪馆里,全家人在附近宾馆住下,等待校方的答复。

  生命终结前,陶崇园在家庭聊天群里反复提到鱼。他说,每个人都是鱼缸里的鱼,他往群里发了一首歌,歌名叫《鱼》,任霞第一次按下了播放键,优美的音乐里,女歌手唱着,“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的不像话,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

  (文中除陶崇园、王攀外,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实习生 周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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