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走进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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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格罗斯曼的《一匹马走进酒吧》足够让人拍案惊奇:一个以色列老人在某个乡村酒吧里表演生命中最后一场脱口秀节目,为此他不惜费尽口舌请来了童年时的一个小伙伴,让其见证,并请其对自己的绝唱做出判决。
脱口秀表演
蕴藏以色列人的心灵创伤
小说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台上老杜瓦雷的脱口秀,台下听众的各色反应;其中又以两个听众为触点,蔓及其余,即小个子灵媒女人(小说中借老杜瓦雷之口戏称为欧律克勒亚)和退休的法官阿维沙伊·拉扎尔。
于是,台上台下的互动和交叉形成了解读这部神奇小说的钥匙。随时听从老杜瓦雷的引导,经理在忠实地干着灯光师的活儿,光束在台上台下移动,一旦固定,被灯光罩住的人物就会凸显出来。此举显然意味深长。其中尤以欧律克勒亚和拉扎尔醒目。通过他们在台下的小声抗议和内心活动,再结合老杜瓦雷夹杂着大量政治隐喻和通俗俚语笑话的脱口秀表演,杜瓦雷一家的悲惨遭遇已慢慢呈现。让人联想到保罗·策兰那首著名的《死亡赋格曲》,触目惊心又无比沉重。
除此之外,与欧律克勒亚以及拉扎尔形成鲜明对应的其他酒吧客人,虽然人数不多,但身份各异,几乎构成以色列社会各界人士的缩影。他们花钱听脱口秀就是为了图个乐子,他们不关注历史,遗忘得又太快,显得麻木、浮夸和肤浅。
老杜瓦雷这场长达三个小时的个人秀,主旨其实是叙述一个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主要情节指向的是一个结束而非开始,诸多信息皆隐藏分布在他的滔滔不绝中。这种极具挑战的阅读,很像是完成一个超高难度的拼图游戏,必须聚精会神。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成功拼出图像,看到而不是领略这样的悲惨景象:在老杜瓦雷用语言倾泻而出的泥石流滚滚大潮中,漾着一具尸体。那是死去的妈妈。因此,也可以说,老年杜瓦雷通过脱口秀这样将语言和把肢体表现形态放大到极限的舞台仪式,在为少年杜瓦雷向饱经摧残和折磨的妈妈献上语言的鲜花。当然,也为她的丈夫,杜瓦雷的爸爸,那个同样可怜的裁缝和鞋匠,为所有经历过、正经历着、即将经历不幸的在场者和不在场者,为他们受辱的遭际和不起眼的尸体覆盖上泥土和鲜花,也包括那天晚上光临酒吧的客人,还有读这部小说的读者,甚至读这篇书评的诸君。
在这浩浩荡荡的语言的泥石流中,漾着亲爱的妈妈的尸体。不是看见,而是听见。在老杜瓦雷高超的表演中,一段对于个人、家庭和民族来说显得过于惊心动魄因而惨绝人寰的经历,被巧妙地复制。而这种巧妙,当源于讲述者本人的不忍直视。老杜瓦雷是玩弄语言魔术的善良大师,听众只有做到不中途离开,甚至不被那些段子打岔,才能跟得上他的节奏,一路尾随他,坐着颠簸动荡的军用卡车,看到了葬礼上死去了的妈妈。如果没有老杜瓦雷用语言带路,我们休想解开他用语言编织的谜团,那是小杜瓦雷花了几十年精心砌造的盛放巨大秘密和悲伤的迷宫,核心处是祭坛。甚至可以这样说,祭坛上供奉的是妈妈的遭遇,是老杜瓦雷念念不忘的童年厄运陈列室,更是所有以色列人的心灵创伤。
各种怪异的游戏
表达对世界的抗拒和申诉
小杜瓦雷在葬礼上突然倒立着冲出了人群。倒立!好像随着他的视角突然变换,我们的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很显然,小杜瓦雷通过这样的举动,加深并强化了他对世界的不理解、抗拒和申诉,效果惊人。小杜瓦雷从小受到排斥,经常被同龄人恶意捉弄,他只能通过各种自创的游戏来消解这种伤害。他也一直在玩游戏。趁父亲(他的名字叫哈茨科尔·格林斯坦,侥幸错过了那次大屠杀。)不在家,小杜瓦雷为他的妈妈(她的名字叫莎拉·格林斯坦,经历了大屠杀并幸存下来,特别讽刺的是,此后她一直在兵工厂从事分拣子弹的工作,直到去世。愿她安息。)在家里表演节目,逗她开心。小杜瓦雷的妈妈很少笑,显得忧郁、悲伤,甚至疯癫,因为她有过一段骇人听闻不忍回顾的经历。
“二十岁时她经历了大屠杀,连续六个月一直待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真的。他们把她藏了半年,三个波兰火车技师把她藏在一节小车厢里,车子来来回回地在同一条轨道上行驶。他们轮流看着她;这事她对我讲过一次,当时她露出扭曲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当时肯定在十二岁上下,家里就我和她两个人,我给她表演,她突然制止我,一口气对我讲述了这整件事情,她的嘴角扭曲着,好几秒钟都恢复不过来,整个脸部都拧到了一边。六个月后他们觉得折腾够了,也不知怎么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某个晴朗的日子,当他们抵达最后一站后,这些卑鄙的家伙就把她直接丢在了门房那里。”
可以说,妈妈遭受到的非人待遇远甚于羊脂球,由此可知妈妈生活在怎样可怕的世界里。也因此,小杜瓦雷和妈妈走在街上,为了避免路人过于注意到妈妈,他开始倒立行走,借以引开他们的视线。他的怪异行为让他成为了格林斯坦家的疯小孩,然后很快他就会有一个新的命名:格林斯坦家的孤儿。后来由于爸爸的阻止,他开始热衷于第二个游戏。他在路上像寻常小孩一样走着,但是谁都不知道他在下象棋。马走日,象走田。每一个路人都被他赋予了棋子的角色,他们陪他下棋而不自知。就像此刻在酒吧的小小舞台上,老杜瓦雷轻而易举地把客人们和他自己纳入到了棋盘之上,和每一桌客人互动,下棋,玩游戏,强行带着客人一起前往贝尔奥拉,见识一番孩子之间的霸凌,然后突然又离开,以倒立行走那种奇怪的方式,坐上军用卡车,在四点之前赶往扫罗山。
在奔丧的途中,小杜瓦雷开始玩“左右左右”的游戏,它带来的灾难是毁灭性的。由于某种下意识的疏忽,那些通知小杜瓦雷回去参加葬礼的人,偏偏忘了告诉他死者是谁,是爸爸还是妈妈。于是,小杜瓦雷开始玩左右左右的游戏,左代表妈妈,右代表爸爸。小杜瓦雷不希望死的是妈妈,他希望死的是爸爸。多么残忍的诅咒。他在玩一个判决的游戏。
很多人以为小杜瓦雷被厄运击蒙了,包括那位善良的卡车司机和他的姐姐。一路上,在他们眼中,小杜瓦雷是孤儿,是孤儿就应该在风中为他的命运哭泣。小杜瓦雷应该哭泣。可小杜瓦雷没有掉一滴眼泪,让他们更是怜悯。于是,那个司机开始给小杜瓦雷不停讲笑话。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却又那么的难以拒绝,先是想讲的人,后来是想听的人。就好像一匹马走进了酒吧,它点了并且喝了各种酒。似乎是,只要马进了酒吧它就应该喝酒。如果它上了电视,它就会有个名字叫波杰克。马男波杰克。脱口秀表演艺术家杜瓦雷。
意在言外
只有以色列才能听懂他
一路上小杜瓦雷心不在焉,因为他在潜心玩一个游戏,不是和司机姐弟俩,而是和他的爸爸及妈妈。左右,右左,左右,右左。每一次小杜瓦雷都选爸爸。他希望死的是爸爸。他在游戏中将了爸爸的军。司机不知道这些,只是带着好心但却徒劳地讲着各种笑话。对着一个失去了妈妈的以色列孩子。阿多诺说过,“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而小杜瓦雷(还有老杜瓦雷)则消解了笑话。大屠杀之后,笑话对以色列人也是多余的。
老杜瓦雷的最后一场演出,必然而又不幸地演砸了。很显然,他是有意如此,虽然他依然出口成脏,嘲笑一切,富有急智。
客人们要听荤段子,他给他们说;客人们要听政治笑话,他给他们说;客人们不要听格林斯坦家史,他给他们说,甚至不惜亵渎和冒犯他的妈妈,然后在舞台上磕头忏悔;客人们不要听小杜瓦雷的成长史,他给他们说,哪怕欧律克勒亚一直否认他的说法;客人们不要听以色列人的苦难史,犹太人的苦难史,他给他们说大屠杀、巴以冲突、西奈半岛战役、恐怖袭击、基地组织……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满足的话,他就体罚自己,掌掴、击打肋部,像个十足的小丑。小丑杜瓦雷。他们看到他流出的血,但看不到他的伤痕累累,更不知道,伟大而善良的杜瓦雷,今晚他面对的听众还有凯撒利亚,还有内坦亚。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那些伤口,那些鲜血,那些尸体,他意在言外,可能只有以色列才能听懂他,并发出深沉而悠长的共鸣。他说:“晚上好!庄严的凯撒利亚!”他说:“表演结束!凯撒利亚!”最后他说:“晚安,各位。”
真是一场伟大的演出,现在它结束了。晚安,杜瓦雷,脱口秀之王。你筑起一座瞭望塔,因此看得更高更远。你的演出结束了,余音绕梁,我希望再听一次,以及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那句名言:“保持完整,就能生存!”□赵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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