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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难民的不是光明,而是无止境的逃离

2018年04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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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日,土耳其博德鲁姆,前往希腊科斯岛的移民船沉没,3岁叙利亚难民艾兰·库尔迪的遗体被冲上海岸。图/视觉中国
哈坎·甘迪(Hakan Günday)
土耳其新锐小说家、戏剧家、地下写作者。1976年生人,先就读于哈西德佩大学法语翻译专业,随后转入布鲁塞尔自由大学,还曾在安卡拉大学主修政治学。2000年,出版处女作小说,至今已出版十余部作品。其中《无止境的逃离》(土耳其名Daha,英译名More)出版于2013年,荣膺2015年法国梅迪西斯外国作品奖。
《无止境的逃离》
作者:(土耳其)哈坎·甘迪
译者:刘勇军
版本: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年4月

  全球化受到挑战的时期,让很多人从稳定的幻梦中醒来。历史粗粝险恶的一面渐渐浮现,以至于有人高呼历史的转折。其实,这个世界也许并没有变,只是原本积压的矛盾突然变得明显。海洋上不只有度假游艇,也有装满难民的生锈船舶,或许我们在安逸中待久了,才对生锈的船舶大惊小怪。它一直都在,我们这世界上,的确还有千百万人活在“生锈的船舶里”。

  在这些凶险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希望,不过是无止境的逃离。为什么逃离无止境?因为在这些难民危机中,难民逃得出国度,逃不出阶层和战争留下的伤痕。甚至,那些互相折磨的人,原来都只是底层的浮萍。对于这些苦难,有的人视而不见,有的人不平则鸣,还有的人,选择记录。

  土耳其作家哈坎·甘迪的新小说《无止境的逃离》,以少年加萨的视角,为读者揭开了难民世界的日常生活。它把血淋淋的部分未经粉饰地端上桌来。主人公加萨的生命在13岁后就滑向深渊,严酷的环境造就了他冷血的性格。甘迪通过加萨的故事,点出难民危机的冰山一角,让读者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千百万人活在生死线之中,比痛苦更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最近七年,难民小说是文学界的热点。它肇始于2010年年末至2011年年初的阿拉伯世界政治危机,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埃及、利比亚、巴林、也门和突尼斯等国掀起浪潮,一时间,政府变色、武装四起,恐怖组织和地方蛇头趁机聒噪。到2011年、2012年,危机升级,叙利亚成为焦点。“3岁男童伏尸土耳其海滩”一幕让世界默然。阿拉伯世界生灵涂炭,地中海对面的欧洲成为众多人眼中的“天堂”,于是,偷渡逃难的人群激增,环地中海一带面临严重的难民危机。以此为蓝本,哈坎·甘迪致力于搜集资料、了解难民情况,最终完成这一部现实主义小说。

  难民题材屡见不鲜,质量却良莠不齐。受限于市场与作者,不少难民题材作品停留在一个“无辜者受罪”的故事套路中。情节大抵是:善良无辜的人因为本国危机背井离乡,成为难民,因此被不断折磨,最终逃出黑暗,拥抱人性曙光。然而,《无止境的逃离》却摆脱了这个框架。一方面,甘迪具有很好的问题意识;另一方面,他对难民危机的样本呈现脱离了二元对立的模式,使不同的角色血肉充沛。

  甘迪在小说中预设的问题是:难民的创伤,会因为脱离战乱而愈合吗?当人们一遍遍赘述难民遭受的外部伤害,甘迪更关心的是难民危机对不同人群(不只是难民)的冲击,以及难民群体内心的永久性创伤。据德国学者研究,“大部分难民因为经过长时间的艰苦和充满危险的跋涉来到德国,中间很多人表现出来不同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现象不只发生在德国,在难民人数多过叙利亚总人口的土耳其,颠沛流离、薪资低廉并存在语言、文化、阶层等障碍的难民,心灵同样有难以愈合的伤口。

  深渊 加害者与被害者都是受害者

  小说的叙述者加萨,并不是一位无辜难民,而是人贩的儿子和蛇头。和传统的旁观叙述者相比,加萨这一角色更有张力。一方面,他并不是纯粹的被害者,读者对他难以迅速产生同情,甚至有厌恶的可能。另一方面,加萨作为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他的叙述是值得怀疑的,这让《无止境的逃离》成为一个暧昧的文本。

  这个视角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它是以孩子的眼光来看世界。在一般的世俗观念里,孩子比大人更单纯直白。小说以加萨为叙述者,恰恰迎合了这种主流印象,在叙述者的安排上赋予了小说“可信度”。甘迪或许是受到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启发。《铁皮鼓》中的奥斯卡-马策拉特,只有“三岁的个子”,忘我地陶醉于他的乐器,完全没有理睬成年人的世界。“他是在场者,又是抽离者。但他的观察,却比任何大人都要赤诚。”

  对少年加萨而言,爱成为一件艰难之事。他带着仇恨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又将他作为共同行恶的工具,令这个孩子早早成为蛇头,背负人命。这是一个以生存、逐利为最高目的的嗜血世界,加害者与被害者,其实都处于底层,而造成他们不幸的人,反而是隐于幕后、被金钱与名誉环绕的掌权者们。他们为各自利益枉顾他人性命,却又不愿为难民买单,于是互相推诿、转嫁罪责。而难民则被视作文明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他们表面上得到尊重,其实当地人仍对他们存在深深的成见。

  加萨自小生活在母亲缺席的环境中,他的人生被暴脾气、自以为是的父亲所掌控,这种被控制的生活令他十分压抑,直接影响了他的处世态度。当我们审视加萨的所作所为,并用道德棍棒指向他之前,我们要知道,对于早早被中断教育的加萨而言,他的做事动机与其说是是非观,毋宁说是一种“习惯”。久而久之,我们眼中的恶行,在他看来是“例行公事”。

  借助难民危机,甘迪在讲述一个罪与罚式的故事,他要探究一个孩子如何被环境异化,最终成为平庸之恶的帮手。加萨并非一开始就是恶人,甚至,透过一些细节,我们仍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愧疚与善意,比如当他失手杀死阿富汗难民库玛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库玛曾亲手送给加萨一只纸青蛙,对加萨颇为友好。于是,加萨一直留着这只纸青蛙,甚至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它。而作者也在这里做出了一个奇妙设定——安排纸青蛙渐渐拥有灵魂。读者不妨将它理解为一个隐喻:纸青蛙正是加萨恻隐之心的体现,是它让加萨不至于沦为“恶魔”。只可惜,这样的“善”过于薄弱。加萨的悲剧才真的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逃离 难民危机对不同人群的冲击

  甘迪可贵的一点在于——他的写作基于大量细节之上,没有自上而下的口号式怜悯,也没有对某一方的粉饰。甘迪尽可能遮掩自己的立场,只是透过少年加萨的视角将难民危机的方方面面呈现出来。其中既有发难民财的蛇头,也有为了生存自相残杀的底层;既有被人贩雇佣的童工,也有在深渊里期盼一缕光的流民。

  不过,书中在处理人物对白时,或许还可以节制些。我能够理解甘迪在平衡叙述视角与语言间的努力,他选择加萨作为叙述者,不可避免要面对语言的直白与泛滥。但考验小说家的也正在于此,有时候,营造氛围、推动情节可以不靠对话,比说什么更重要的是不说什么。

  加萨不只是简单的故事人物,也是甘迪传达自己看法的“传声筒”。《无止境的逃离》里有一段情节:已成蛇头的加萨将一批难民关进“贮水池”,将这个水池想象成一个微型国家,利用难民对生存的渴望,来进行自己的“权力实验”。他授意难民通过投票选出这个微型国家的领导者,再观察这个领导者如何利用规则奴役其他难民,渐渐的,贮水池发展成一个人人敌视的环境,并呈现出螺旋状的等级制度,女性成为性奴,男性也为了活下来互相争斗。

  甘迪借主角之口说道:“贮水池中有组织的人的政治活动由一次民主选举为始,却在几天以后转变成了独裁状态……每个人都要听命于他的上级。权力最大的人,也就是核心。”久而久之,“每个人都是不同等级上的独裁者”。通过这个故事,甘迪生动地揭示出权力对人的影响。表面上的集体之恶,肇始于畸形的权力关系。无论是男女老幼,在这种关系里都可能成为助纣为虐之人。□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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