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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智夫,江苏睢宁人,1924年11月出生,1943年9月入党并参加革命,1944年9月入伍,1982年3月离休,享受副师级待遇。曾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先后参加江苏睢宁县高作镇、安徽灵璧县后马家等10余次战斗,因战负伤被评定为三等甲级伤残军人。1955年被授予解放奖章、独立自由奖章,1988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功勋荣誉章,2015年获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2018年3月28日,因肺功能衰竭去世。
周卫平和家人都没想到,父亲的追悼会来了那么多人。
那是4月3日的上午,天气阴冷,此前,一股强冷空气一夜间把气温降至10°C。
殡仪馆梅厅,先后有800多人前来吊唁。
周家按照惯例,预约了一个小时的告别时间。最后,时间不够,有200多人没来得及进入大厅告别。
他们送别的是94岁的老兵周智夫。2018年3月28日,因肺功能衰竭,周智夫辞世。
“曾经觉得,父亲哪方面都不行,觉得他窝囊。”周智夫因为不曾在子女工作上给予关照,一度被子女们怨怼。
儿时,他们被父母散落在全国各地。父亲走后,他们从四处赶来,怀念那个“浪漫、纯粹”的布尔什维克。
在62岁的周卫平眼里,父亲周智夫没有丰功伟绩,有的仅是一位普通老人的琐碎日常。
“但他是伟大的。”周卫平说,父亲去世后,她才重新认识和理解了父亲, 这个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兵,是有坚定信仰的人,“他用圣洁之心对待自己的信仰,最终得到了很多现代人求之不得的平静与自由。”
“死过”一次的人
在最后的日子里,战场上的场景总是出现在周智夫的头脑里。
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肩打入,贯通右肺。子弹从他身上穿出,又钻进旁边一个小战士的腿里。那是1946年4月,在安徽濠城外,阻击国民党军队抢粮的一场战斗。
战友们把他抬上担架,穿过封锁线,转运了7次。右侧肺被切去三分之二,一根肋骨被摘除,他昏死五六次,活了下来。那位被同一颗子弹击中的战士,截肢后感染,最终失去了生命。
那一年,周智夫22岁。
脑子里出现这些枪林弹雨的时候,94岁的他躺在病床上,两个小女儿轮换陪在他的病床前。
冠心病、骨质疏松导致全身多处骨折,病痛侵蚀着他。从2017年病重开始,大儿子周华和他睡在一张1米5的枣红色双人床上。晚上月光照在靠窗的父亲身上,他才发现,那是此生离父亲最近的时刻。
此前,父亲的形象装在一个半米长的木箱子里,里面是几十封书信。那是一个年轻时候教他“好好表现,争取进步”的严父形象。病重后,九十多岁的老人褪去了军人的刚硬模样。1米79的个子,病痛来袭时,瑟缩成一团。夜尿蚕食了父亲的睡眠,周华一晚上爬起来三四次,扶着不到100斤的周智夫上厕所。
大多时候,父亲是温和的。唯一一次例外,是立遗嘱时,周智夫要求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到农田里,“支援农业发展”。
除了骨灰的遗愿,他还缴纳了12万元大额党费。
“他总是问我,我应该怎么表达一下这种感情?”二女儿周卫平觉得,越到最后,父亲越为那个年轻的生命遗憾,越感激曾经给过他第二次生命的党和战友。弥留之际,他催着周卫平帮他交党费。按照现在每个月100元左右的标准,算了100年,“他的心意是把下辈子的(党费)也交上了。”
老伴娄淑珍知道,那个和他一起负伤的小战士,和那些抬着他转战南北的战友,成了周智夫一辈子的牵挂。“他觉得他时间不多了,做不了什么事儿,只能交点党费。”
在此之前,周智夫还提出,要把2008年分得的唯一一套经适房“还给国家”。
“你把房子还了,妈妈住哪里?”子女们急了,劝他等一等,这才作罢。
在干休所的工作人员眼里,周智夫是一个连保姆都舍不得请的人。
“按照规定,国家对75岁以上的离休干部,每人有两千块护理补助。”但在干休所原所长李德功印象里,周智夫一直没请过保姆。直到病重时,干休所安排一名战士帮他送饭,他怕“麻烦组织”,才请了护工。
“每次看见他,都是那身衣服。”李德功说,一套马裤呢老式军装周智夫穿了三十多年,远远看见那顶已经褪成土黄色的军帽,便知道是周智夫。
这符合当年战友对他的印象。1968年,周智夫被调往云南第二炮兵某基地医院工作。当时分管基地建设的王清文记得,周智夫的家离基地9公里,“按他的级别可以配车,但老周总是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回跑。”
周卫平理解父亲,“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物质于他都是身外之物。”父亲去世后,她常想起一个画面:一个佝偻、瘦弱的老人,在午后的客厅里挥舞着拳头,哼唱着《国际歌》。“他是浪漫的,也是一名纯粹的战士。”
四散全国的子女
周智夫的5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出生,最终四散在全国不同省份。
周华是老大,他出生后,父亲便当兵去了。他在睢宁的农村长到19岁,没吭一声也到南京从军。5年后退役,为了谋生,他跟着几个战友去了江西挖铀矿。长期接触核矿使他皮肤不好,眉毛和头发也已经掉得稀疏起来。他整日顶着一个棒球帽,脸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寡言少语。
周智夫的外孙周洵曾听说,舅舅有一次提出来,希望姥爷帮忙调到北京团聚,姥爷没同意。“在那挺好的,有吃有喝,好好过”。
大女儿周雪文被留在了重庆。她19岁那年,周智夫从重庆调往云南。父母带走了年幼的妹妹和弟弟,只留她一个人在重庆工作、成家。云南寄来的书信每月一封。父亲在信里写:“不是爸不管你们,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这样才有意义。”
小儿子周卫民退伍回到北京,“只呆了一星期”,父亲就把他送回了江苏老家。后来他进了县城的邮电局,一直干到退休。
1970年5月,周智夫从云南调往第七机械工业部,两个小女儿跟着他从云南到了北京。
那个年代,大院里一起玩儿的女孩子,陆陆续续都去当兵。周卫平让父亲找找关系,也想去当兵。周智夫坚决不求人。她赌着气,到海淀的东北旺插队去了。
插队结束时,分配给她的工作,“牌子很不亮”。她心想,当兵不帮忙,工作的事父亲总要管吧。瞅着父亲出差回来,她就跑去机场接。周智夫听了工作的事,闷了一会儿,说出的话让她失望:挺好的,都一样,好好干吧。
到了最小的女儿周卫华,当兵不得,她被分到了工厂,做电焊切割,每天三班倒。钢材扎穿过她的脚掌,手指甲盖也被掀掉过。最危险的一次,切割的火焰擦着头皮过去,烧了她头顶的帽子。
“那时候觉得,我爸太不行了,哪方面都不行。” 父亲的“窝囊”成了子女青春期里奋斗的燃料。
周卫华夜班10点到家,她要顶着灯再看一个多小时书。1年后,那个电焊学徒工考上了电大。赶上那年的人才招聘,她应聘到审计局工作。
周卫平也考了电大。“父亲不管,我们就拼了命想证明自己可以强大。”她从供销社下的一个小科员,成了百货公司的管理人员。
刘梅芳2007年到清河干休所当医生,认识周智夫11年。刚开始入户巡诊的时候,她发现周家5个子女分散在4个省份,私下纳闷儿:“这种级别(的干部),子女这么分散,很少见。”
后来熟悉了,有一次她问周智夫的妻子娄淑珍,为什么不把孩子活动到身边来。头发花白的娄淑珍给她唱当年的革命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就是家。”
刚到北京时,周智夫把领导干部分房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直到1974年,有一个邻居,要回地方工作,为了让周家帮忙照顾他的子女,才让了一间房给他们住。
周智夫离休后,有资格去干休所居住。彼时,新建的清河干休所配套设施不完善,很多老干部不愿意搬。相比之下,花园路干休所成熟方便。“没本事的人才去清河。”顶着这样的议论,周智夫成了最早搬去新建干休所的离休干部。
在外孙周洵看来,姥爷高度的自律来自“精神洁癖”。“在他心里,他(面)对的是信仰,是曾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周洵说,曾经的那些画面一幕幕都刻在姥爷的脑子里,“他没有一刻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最好的礼物
周智夫并非不近人情。
插队走的那年,周卫平不到16岁。父亲亲手打制了一个木箱子,让她装衣物。东北旺离家远,她想要个自行车,周末能回家看看。没多久,父亲推了辆二手的飞鸽自行车站到她的农场门口。
后来,她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去二手车市场转了好几次,最后花60块钱买了那辆车。在那个年代,那是全家近半个月的收入。
周卫平经常想起的,还有一碗鱼汤。那时她刚怀孕,父亲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到商场排队买鱼,给她炖鱼汤喝。
但是,遇上“大是大非”的问题,父亲又是“无情”和坦白的。
三女儿周卫华做审计工作,2014年的一天,谈起近期公布的反腐案件,她气不下,当着父亲的面痛斥了一些贪官的腐败行为。
周智夫那时视力不好,也不会上网,误以为她是道听途说,在损害党的形象和威信。经过一夜思想斗争,第二天一起床,他要去“向党组织反映一下”。
周卫华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父亲对他的信仰是绝对坦诚的。”
在周智夫的档案里,存有一份19页的《历史思想自传》。在自传里,他坦言,自己入党动机不够单纯,“一方面是感到神秘,另一方面也感到参加(共产党)将来一定很能吃得开。”他也坦陈了参战时的畏惧情绪,“虽然嘴里在阻止部队向后跑,自己心里也压制不住得有些害怕。”
周卫华曾以为父亲是不惧怕战争的。周智夫在重庆任职时,周卫华经常跟父亲去礼堂看电影。基本都是战争片,她常趴在他腿上睡着了。散场时,父亲再把她叫醒,拉着她回家。
到了晚年,他最爱看战争片《亮剑》。电视上播完,女儿又买了一套DVD送给他。父亲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战役,意义都不一样,每场战争都有人牺牲,怎么看都看不烦。”他拉着前来巡诊的医生讲,“这国家是我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如果又有了战争,你们年轻人要上啊。”
2017年6月,周卫华去香港旅游。在大巴车上,导游推销音乐盒。金色的紫荆花,酒红色底座,开关一打开,灯光闪烁,国歌悠扬。她花了20块钱,带回去给父亲。
那是周卫华觉得今生送出的最好的礼物。国歌响起来的时候,周智夫两眼放光。她带回去的特色小吃,老爷子一口没动,单把那音乐盒藏到了自己床前的橱柜里,塑料包装都舍不得撕下来。
外孙周洵觉得,姥爷周智夫特别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倔强、是非分明,有极强的家国荣誉感。
“他们那代人,家和国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周洵说,大姨的女儿出国读书前,专门从重庆来了趟北京。周智夫叮嘱,“出去了记得回来,中国才是你的根。”
离休后,周智夫最眷恋的是老战友。上世纪九十年代,老战友的信、明信片,隔三差五飘进家里。后来,越来越少。打电话过去,人都不在了。
党费交完那天,他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远远就把左手举起来。二女儿迎上去,和他击了一掌,他笑得心满意足。
党费收据送来的时候,解放军总医院第一附属医院呼吸科副主任医师魏晓阳也在场。大信封装着证书,一直躺在床上的周智夫,颤颤巍巍,硬要坐起来看看。来慰问的人问,为什么交这么多党费?
周智夫一句话,让魏晓阳心里一颤。他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这话我们平时都讲,他是一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老人,那样平淡地说出来,很触动。”
贴标签的药盒
作为周智夫的主治医生,魏晓阳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生命的看轻”。
2017年12月刚接诊周智夫的时候,魏晓阳震惊了。“基础肺太差了(三分之二切除),一口痰上来都可能窒息。”后来一问家属,才知道是当年因战负伤。
呼吸科抽调了专门的医生为周智夫吸痰。每次医生一来,他就说,“给我吸痰,差不多就行了。”这让医生们觉得不习惯,“大部分干部,都会询问很多治疗问题,比如要求从外面请专家。”周智夫从来不问,仅有的要求是,“差不多就行了。”
在治疗上,周智夫的“吝啬”是出名的。
按照规定,近年来,他的医药费统筹年标准是2.8万,但每年实际药费连一半都没用到。
周智夫和大女儿都患有心脏病,随身常备速效救心丸。为了防止药品混用,他让从重庆来的女儿在药瓶上贴上标签。干休所卫生所所长张杰军发现这个现象时曾问他原因,他说,“不能我一人公费医疗,全家免费吃药。”
周智夫平时取药的单子永远是两张,“一张写‘周要药’,一张写‘娄要药’。”护士李君芳发现,周智夫和老伴娄淑珍都在吃金维他、阿司匹林、健胃消食片,每次俩人的药都是分开结算。只要李君芳拿同样两盒药给他,“一定要我退回去一盒,他生怕自己多拿了,耽误了别人吃药。”
“周老总是看轻自己,看重别人。”医生刘海芳2007年刚来干休所时,为了更好地服务老干部,开始每周巡诊。周智夫是第一个鼓励她的首长,“巡诊符合老干部行动不便的情况,一定要坚持下去。”十年来,定期巡诊成了干休所的惯例。
到了春节,周智夫就拿着通讯录小本子,挨个给干休所的医务工作者打电话,“祝贺节日,也鼓励我们工作。”刘海芳说。
最近两年,他听力下降得厉害。为了方便交流和党课学习,周智夫花一万块买了助听器。
2016年5月,一次党课结束后,干休所政委姜东军发现,坐在第一排的周智夫一直没有离开。
“姜政委,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党课教育,今天特地留下来向你请假。”姜东军一瞬间,眼圈就红了。
“他是伟大的。”周卫平觉得,父亲去世后,她才重新认识和理解了父亲,“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了。”
周洵理解外公。“他是个倔强的老头儿,一辈子忠于信仰,做了一辈子自己喜欢的事。”
爷俩最享受的事,是周智夫半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歪着脑袋让周洵帮他挖耳朵。炮兵经历损伤了他的听力,晚年时,不戴助听器,很难交流。
周洵不说话,静静给他挖耳朵,阳光洒在那位老战士的脸上,时光仿佛停下了。
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通讯员 周景红
A16-A1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朱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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